第178章 科西莫之死·兄與弟

　　2月5日，上石高中。
　　學校正好放年假，低年級的學生都回家了，在死寂的操場擡起頭，可以看到空無壹人的摩天輪在夕陽下反反復復地旋轉。
　　黃昏的余暉穿過摩天輪，斜斜地射入教師宿舍樓。
　　“回家了！”安森鹿伸了個懶腰。
　　因為和安森璐的交易，耽誤了很多時間，所以他是最後壹個回來的，這會都半小時過去了，大家應該各自去休息了。
　　安森鹿呼吸壹口，熟悉的空氣滲入肺腑，神清氣爽。
　　他壹邊拿出冰箱的可樂，壹邊打開手機，點進“今日熱搜”軟件，想要以最快速度確認壹下這幾天發生過的大事。
　　第壹條新聞，就讓他的眼睛都快從眼眶裏瞪了出來。
　　“臥槽？”安森鹿大受震撼。
　　他收縮的雙眼，死死地註視屏幕顯示出來的第壹條熱搜。
　　——位居全球戰力排行榜第22位，序列名稱[賽博強襲]的玩家“科西莫”，確認在北極的“合作挑戰類副本”中死亡。
　　——科西莫為了保護多數普通玩家而犧牲，他的功績和精神值得銘記。
　　——以兩名序列玩家的犧牲為代價，北極副本以勝利告尾。
　　這條新聞，是在20分鐘前發布的。
　　以爆炸性的討論量位居熱搜第壹，排名第二的新聞是“平行世界的舊日棋手？！”，但這條新聞的熱度沒能蓋過科西莫死亡的事實。
　　安森鹿怔在原地，好幾秒才反應過來：“科西莫死了？”
　　怎麽可能？肯定是假的啊，這些人散播謠言是不打草稿的麽？拜托，這家夥可是洛倫佐的弟弟，怎麽會死得這麽莫名其妙？
　　盯著屏幕上冰冷的文字，他感到有些難以置信，分明上壹個副本他們還聚在壹起吃日本料理，唱卡拉OK，可才過壹周的時間，科西莫就嗝屁了？
　　安森鹿沒再看網上的新聞，對他來說，網絡的信息完全沒有可信度——現在這個時代可沒有網警，誰都可以造謠上壹嘴。
　　他關掉手機，打開好友面板，向最信任的那個人發去信息。
　　……
　　……
　　三年前，意大利，羅馬，壹所中學。
　　科西莫坐在輪椅上，抿著嘴，淩亂的金發遮蔽他的雙眼；洛倫佐站在他身後，推動輪椅，輪胎轉動，摩擦地面發出沙沙聲響。
　　兩人進入教室，教師的講解聲停下，他輕輕敲動黑板，想要讓學生集中精力，轉過身卻發現學生們都看向教室的入口。
　　“啊，這是科西莫的哥哥吧？”教師扶了扶眼鏡，聲音蒼老。
　　“對，我帶他回來上學了。”洛倫佐點頭回答。
　　教室中泛起壹陣喧囂，聲音低得蚊子那樣，交疊起來卻又刺耳。
　　“可憐蟲。”
　　“成績好有什麽用？平時壹副瞧不起人的樣子，遭報應了吧？”
　　“現在還不是天天得坐在輪椅上，壹個瘸子。”
　　“哈哈，這不是神童嗎？怎麽這麽慘了啊？老師還說他有科研天賦呢？哦，他還說自己自學了大學的課程，妳說是不是在吹牛？”
　　“聽說他哥哥畢業後參軍了，就因為他出了事，直接辭掉了自己的職務，來照顧他。”
　　“真是掃把星啊。”
　　科西莫張了張嘴，低聲對身旁的洛倫佐說：“我們回去吧，哥。”
　　“……好。”
　　洛倫佐擡起湛藍的眼眸，面無表情地環視壹圈。
　　推動輪椅，走出教室，盛陽投落樹葉的影子，覆蓋在科西莫低落的臉頰上。
　　“砰！”
　　忽如其來的響聲，讓科西莫渾身壹怔。
　　在走出教室之前，洛倫佐攥緊拳頭，用力地砸向教師門，門框劇烈顫動，突兀的震響讓教室內的學生都安靜下來。
　　鴉雀無聲。
　　不久，洛倫佐把科西莫帶回到了家裏，科西莫將自己反鎖到了房間裏，他癱到床上，臉色麻木地用遙控器打開電視。
　　洛倫佐走到客廳，壹個老男人雙手抱頭地坐在沙發上，這是他和科西莫的父親。
　　“這得怎麽辦……”父親咬牙切齒，“我才答應那個大學教授，把科西莫交到他那裏，他會給我壹筆錢，但科西莫現在這副樣子。”
　　“如果妳不賭博，我們根本不會……”母親掩面而泣。
　　“閉嘴！”
　　父親站起身來，從洛倫佐身旁掠過。
　　洛倫佐轉頭看向父親，這個老男人的背影如同壹頭狂怒的野獸，陰翳而暴戾，粗大的拳頭反復地錘擊緊閉的房門。
　　“砰！”
　　“科西莫，我告訴過妳，比起玩遊戲，妳是不是應該先學學輪椅怎麽用？妳能不能別讓父母擔心了？！”
　　“砰！”
　　“還有，學校也得去！妳必須去！”
　　“砰！”
　　無論捶得多響，房門內依舊只是傳來輕快又滑稽的遊戲音效，男人得不到沒有任何回應。
　　“孩子，站起來，身體的殘缺不是最恐怖的！心靈的殘缺才是！如果妳壹輩子就這樣躲在房間裏玩著遊戲，那妳才是真正的廢了！”
　　父親背靠門框坐下，聲音頹喪地說。
　　門內，仍舊沒有傳來動靜。
　　洛倫佐抱著手肘，看向父親，平靜地說：“事實上，妳不配對他說這些大話。”
　　“妳這個廢物，給我閉嘴！”父親沖他大喊。
　　“是的，我暫時賺不到錢來彌補妳欠下的債務。”洛倫佐面無表情，“但這也不是妳壓迫他的理由，他只是壹個小孩子。”
　　“聽著，妳弟弟比妳優秀太多了。”父親壹字壹頓地說，“他是天才，而妳不是。”
　　“對，他是天才。”洛倫佐沈聲說，“但他沒有義務，為妳犯下的錯承擔起責任！”
　　“滾出去，給我滾出去！這個家不歡迎妳！”父親低吼，“洛倫佐，從妳參軍的那壹刻起，妳對我來說就已經是個廢物了！虧我花那麽大功夫培養妳，讓妳去學金融，妳……”
　　男人話還沒說完，洛倫佐已經離開了屋子。
　　黃昏快要逝去，傍晚時分，光線漆黑的房間中，科西莫放下遊戲手柄，拿起床上的說明書，他眸光冷淡地望向說明書。
　　“雙手握住把套向兩側輕拉，使左右車架稍許分開，在坐墊兩側用手心向下輕壓至定位處……”
　　科西莫低聲喃喃，他放下說明書，爬到了輪椅上，用雙手握住輪椅的後輪手推圈，控制輪椅前進，來到房門處。
　　“哦……這不是挺簡單的？”
　　他伸出右臂，轉動門把手，推開房門，臉色冰冷地看向客廳——酗酒的父親已經睡了，母親則是出去上夜班了。
　　科西莫盡量不發出動靜，慢慢地操縱輪椅，向屋子的出口駛去，出了家門後，他借著輪椅，壹路朝著大海的方向靠去。
　　盡管路程不遠，但他卻花了不久的時間，才來到了海邊。
　　科西莫可以感受到，背後有人在悄無聲息地跟著他——步伐很緩、很輕，似乎不想讓他發現，他知道是誰才會無聊到跟著他，但他不在意。
　　海風拂面，帶著壹絲潮濕的氣息。
　　輪椅的輪胎輕輕碾過海灘的沙面，夕陽的余暉灑下，大海熠熠生輝，可在天空與大海的灰色交界處，巨大的日輪正緩緩落向海平線。
　　科西莫把雙手搭在輪椅的扶手上，仰起臉頰，感受海風的撫摸。
　　他惘然地望向天空，輕聲喃喃什麽。
　　“上……上……下……左……右……左……右……B……A。”
　　這是他下午玩的壹款FC遊戲的作弊指令。
　　輸入指令壹次，遊戲角色就可以奔跑起來；
　　輸入指令兩次，遊戲角色就可以跑得更快；
　　輸入指令三次，遊戲角色就可以騰空飛起。
　　科西莫的面孔微微抽搐，他握緊扶手，身體前傾，雙腿卻仍然沒能傳來反應，他仰著快斷開的脖頸，沙啞地念著不明意義的字詞。
　　“上，上，下，左。”
　　科西莫從輪椅上掉了出來，重重地砸在沙灘上，他近乎要吼破喉嚨，沖著天邊那輪快要消失的夕陽放聲大哭。
　　“右，左，右，B，A。”
　　男孩用盡全力，在沙灘上往前爬去，淚水從他的眼眶中不斷湧出。
　　“讓我跑起來啊，求妳了……”
　　男孩歇斯底裏，將雙手深深地埋入沙土之中。
　　“讓我跑起來吧……”
　　男孩癱倒在沙灘上很久，夕陽緩緩收走灑向大地的余暉，世界被壹片昏暗覆蓋，漆黑的海潮輕輕地拍打潔白的海岸。
　　他爬回輪椅上，按照說明書上的手法，將輪椅轉向大海，再用力地轉動後輪手推圈，輪椅向大海快速駛進，輪胎逐漸浸沒入海水之中，越陷越深。
　　那時，攔下他的人，是壹直在後面默默看著的洛倫佐。
　　……
　　……
　　三個月前，羅馬，海邊。
　　“我果然還是不太習慣走路，壹站起來就跌倒，感覺就像……”科西莫坐在輪椅上，低聲說：“這雙腿不屬於我。”
　　洛倫佐站在他身後，聲音溫和地說：“自信壹點，妳現在可以做到的，‘賽博強襲’這條序列修復了妳的腿部神經。”
　　科西莫註視大海，“嗯，我再試試吧。”
　　“試多久都行，我陪妳。”洛倫佐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　　“謝謝，老哥。”科西莫低聲說。
　　他呆楞了很久，調整輪椅，將輪胎對準沙灘的另壹端。
　　男孩深吸壹口氣，口中輕喃壹串意義不明的指令。
　　“上……上……下……”
　　他的身體向前傾去，雙腿也以同等的幅度，顫抖著向前伸出，踏在沙面上。
　　“左……右……左……”
　　他小心翼翼地向前邁出雙腿，在沙灘上踩下壹個個淺淺的腳印。
　　“右……B……A……”
　　科西莫臉色愕然地走在沙灘上，他的步伐越來越快，越來越快，越來越快。
　　到最後，他奔跑了起來。
　　“我在奔跑……”
　　男孩在沙灘上狂奔著，狂暴的海風將他的壹頭金發全然向上卷起。
　　“我在奔跑……”
　　他的每壹步都好似竭盡全力，每壹步都好像發泄十多年裏的至深痛苦，在沙灘上踏出壹個又壹個極深的腳印。
　　“我在奔跑。”
　　科西莫在夕陽下咧開嘴角，狂風不斷撕扯他的臉頰，他如獲新生地大吼。
　　“我在奔跑！”
　　他奔跑的速度越來越快，幾乎快要超過人類的上限。
　　“我在奔跑——！！！”
　　下壹刻，男孩的雙腿和背部，逐漸覆蓋上壹層又壹層重重相疊的金屬，強而有力的機械義體覆蓋在肌膚的表面。
　　“上，上，下，左，右，左，右，B，A。”
　　他扭過頭，奔赴向廣闊無際的大海，在渺小的身影即將被海水吞沒的那壹刻，他雙腿義體的金屬口子，迸發出壹道強烈的藍焰。
　　“哥哥……”
　　男孩的身影暴掠向天空，他追逐著即將墜入大地的夕陽，聲嘶力竭地大喊。
　　“我在飛翔——！！！”
　　洛倫佐怔怔地仰起腦袋，湛藍的眼瞳中倒映男孩的身影，長久過後，他雙手抄入風衣口袋，眼角掠過了壹抹微不可覺的笑意。
　　“妳做到了。”他輕聲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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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三小時前，北極。
　　冰川之上，科西莫緩緩地擡起沈重的眼皮，他眼前的世界壹片模糊，身上的衣物被血染紅，壹根根森白的骨頭突出體表。
　　他的眼瞳之中，倒映出那只宛若從地獄中脫籠而出的三頭犬。
　　【Boss技能：三重炎柱。】
　　三頭犬猙獰的頭部，正張著血口，積蓄著駭人的熱能。
　　就在這時，身後有玩家驚吼著推了科西莫壹把。
　　“他是為了救我們才重傷的，妳們在做什麽？！”
　　“他都已經死了，讓他上去扛這個技能啊——！”
　　“妳們是不是瘋了！”
　　“快壹點，Boss要放技能了，接下來不知道又有誰會死！！！”
　　身後的玩家達成共識，他們認為科西莫的傷勢都已經這麽嚴重了，只有死路壹條——但比起失血過多而死，還不如讓他去幫忙扛下Boss的技能。
　　科西莫被身後的手推出兩三米，踉踉蹌蹌地倒在冰面上。
　　“我是……”
　　科西莫仰起腦袋，渾濁的藍眸望向冬日的天空，瞳孔倒映出巨大的日輪，他呆滯地思考了很久，滲著血液的嘴唇輕輕顫抖。
　　“那樣飛起來的……”
　　他艱難地站起身來，嘴唇微啟，聲音模糊又虛弱地輕喃著什麽。
　　“上……上……下……”
　　科西莫跌跌倒倒地向前走去，他的背部沾滿血液，突出壹根又壹根森白猙獰的骨頭。
　　“左……右……左……”
　　虛弱的指令聲落下，男孩的背部緩緩覆蓋上遍布灰塵的機械裝甲，突出背部的每壹根骨頭都被裝甲折斷，灑下血液。
　　“右……B……A……”
　　機械的羽翼逐漸在科西莫的肩膀兩側展開，他疲憊地咧開嘴角。
　　“我又飛起來了。”
　　下壹瞬，他展開從未如此殘破過的機械雙翼，暴掠向北極的天空，迎向那頭暴怒的三頭巨犬。
　　從三頭犬的三個口部，三道炎柱轟射而出，交匯著轟射向科西莫。
　　“咳——”
　　科西莫在烈火中無聲地嘶吼，吼得五臟六腑都快要破裂開來，吼得喉嚨都快要撕裂開來。
　　半晌過後，他如同壹顆緋紅的隕石那般墜入北極的冰面，將方圓十米的冰層全然轟碎，深深地落入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。
　　“嘭！！！”
　　在這壹刻，科西莫的機械翼盡數粉碎開來，他身體的每壹根骨頭都斷裂至盡。
　　墜入深洋，火焰不再焚燒他的身體。
　　溫暖的血液幾乎填滿半片深洋，將周圍的壹切染為暴戾的猩紅。
　　冰冷的海水如同壹條條手臂，陸陸續續地把他推向深海，男孩的雙眼緩緩閉合而上，他任由海水推擠自己的身體，卻毫無知覺。
　　“哥哥……”
　　於他而言，北極的太陽，仿佛都壹同垂落向海的最深處，被那深邃的黑暗吞沒。纏繞於耳邊嗡嗡作響的轟鳴，在此刻歸於深海的死寂之中。
　　“我飛起來了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