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五章 要贏

　　“肺癌”。
　　這兩個字使我想起了“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”這句話來。
　　老張絕對是個好人，雖然他老給我出難題，動不動就板起臉來訓我，可我壹點也不恨他，老張像只老母雞，雖然平時咭咭咯咯的，但壹有風吹草動他從來都是毫不猶豫地把小雞崽們護在羽翼下，他的壹輩子都在做這樣的事情。
　　現在老張得了肺癌，而我卻能把體育場給選手提供的檢測拳重的機器打得砰砰直響，能把測肺活量的吹筒吹得扶也扶不下去，當然，這可能跟我以前當過流氓有關系，雖然我算不上是壞人，但絕對挺能禍禍的，所以我都有點替老張不值。
　　包子還在跟小護士軟磨硬泡，小護士義正詞嚴地說：“病人明天動那麽大的手術需要休息妳知道麽？”
　　這時主治醫生從病房裏探出頭問：“誰是小強？”顯然我們弄出來的動靜已經驚動了裏面的人。
　　我忙說：“我我我。”
　　醫生說：“患者提出要見妳，不過時間不要太久。”
　　張姐跟著我壹起往進走，被醫生攔了下來：“患者特別吩咐只見小強壹個人，妳留在外邊。”
　　包子裝做壹副心安理得的樣子想跟在我屁股後頭蒙混過關，被明察秋毫的醫生推了壹把：“還有妳，出去！”
　　我對包子說：“妳去給張姐買點喝的吧。”
　　包子眼睛壹紅，沖病房裏喊：“張老師，我是小項，妳好好保重。”
　　醫生揮手把她趕走，順便從外面關上了門。
　　我看到了床上的張校長，我從來沒想到過壹個人能在短短半個月瘦那麽多，老張現在像壹個嚴重縮水的玩具，給他壹把鉆子和壹根鋼釘哪都關不住——打個眼兒就跑了。
　　我之所以還有這樣的開玩笑心思是因為老張看上去心情很好，他斜靠著，頭發已經稀疏得像懶漢種的地壟壹樣了，可還是笑瞇瞇地望著我，他拍了拍床邊說：“坐。”
　　我坐到他近前，老張用壹貫像老子對兒子的霸道語氣問：“進前8了？”
　　我奇道：“妳還有空看電視？”
　　“醫生不怎麽讓看，每天都是讓閨女問個結果然後告訴我。”
　　我拿起壹個蘋果低頭削著，小聲說：“妳怎麽也不告訴我壹聲呢？”
　　老張笑了笑說：“壹開始本來是隨時等著妳們給我報喪呢，誰知道妳們越走越遠，再想告訴妳們又怕妳們分心，本來又不是什麽好事。”
　　“……其實咱們已經進了4強了。”
　　老張眼睛壹亮：“劉秘書怎麽說，能給咱起幾棟樓嗎？”
　　“他說要是進了前三他會向市裏申請壹批經費。”
　　老張點點頭，說：“下場比賽準備得怎麽樣了？”
　　我心虛地說：“……不怎麽樣，對手很強。”
　　老張呵呵笑說：“不要有壓力，其實我聽到妳們進了8強比知道我得了肺癌晚期還震驚。”
　　這回反而是我吃了壹驚：“妳都知道了？”
　　老張依舊笑瞇瞇地說：“我又不怕死，再說身體是自己的，別人怎麽能騙得了我？”
　　我把削好的蘋果遞給他，他說：“我現在不能吃東西。”
　　“那妳不早說？”我把蘋果塞在自己嘴裏啃著，問他：“把我叫來什麽事？包子也特想見見妳。”我發現跟壹個得了絕癥的人對話原來也不是那麽沈重。
　　老張忽然沈默起來，半天才說：“其實我就是想跟妳道個歉。”
　　“道歉？”我納悶地說。
　　“知道我為什麽幫妳嗎？”
　　“……包子難道是妳私生女？”
　　老張滿腦袋黑線說：“妳跟壹個快死的人說話能不能嚴肅點？”
　　我壹拍頭頂：“我混蛋。”
　　老張笑道：“我早知道妳是個混蛋。”
　　“就因為這個妳才幫我的？”
　　老張正色道：“可我還知道妳是壹個心地還不錯的混蛋——其實壹開始我幫妳很簡單，就因為妳要蓋的是學校，這總比建高爾夫球場好，後來妳說招生全是免費的我才下決心幫妳，雖然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妳到底想幹什麽，但小顏跟我說了，妳對那些孩子是真的不錯。”
　　我說：“顏景生？”
　　老張點點頭：“他說妳雖然不經常去學校，還招了壹幫閑漢當老師，但他能感覺到妳的心是熱的，而且妳真的沒收任何人學費。”
　　我撇嘴：“他們也得有錢呀。”
　　“這時候正好要辦武林大會，我想妳們閑著也是閑著，就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想法給妳們報了名。”
　　我嘆了口氣：“壹點驚喜也沒有，都被我猜到了。”
　　“我知道這是壹個契機，還知道壹點內幕，國家要興建武術培訓基地了，於是我的心也就跟著動了。”
　　我奇道：“妳心動什麽？”
　　“小強，還記得上次我跟妳說的話嗎，我想跟妳借間教室，把爻村附近的孩子召集起來辦壹個學習班。”
　　“記得，借什麽借呀，妳是我們的校長，等妳出了院教學樓宿舍樓妳隨便用。”
　　老張搖了搖頭：“這就是我為什麽要跟妳道歉的原因了：我壹直惦念的只有那些孩子，我只想著妳們能通過這次比賽從上頭賺到壹塊磚壹片瓦的便宜也好，從沒想過比武是會受傷的，是會丟人現眼的，我心裏有愧呀。”
　　我擦著汗說：“看來我們這些人真是沒給妳留下什麽好印象，其實咱們的人受傷的很少，就出過壹次危險是有個家夥差點被雞蛋憋死。”
　　老張仍舊自責地說：“我是壹個自私的人。”
　　我壓制住心裏的波瀾，故意插科打諢說：“就是就是，要人人都像妳這麽自私我們怎麽活呀？”我假裝不在意地問，“我不是給那些村子每村10萬塊了嗎？”
　　老張苦笑：“這錢又不是官方撥款，到了那些土皇帝手裏還能有好？有心的把這錢全給村民修葺房子了，差壹點的拿著這錢做活動經費跑關系想從上面要更多的賑災款，混蛋壹點的直接裝了自己腰包了。”
　　我安慰他說：“那妳也別心急，我把教學樓全借給妳，不就壹個村的孩子麽，我食宿全包了。”
　　老張激動地直了直身子說：“沒有公家的支持妳能管到什麽時候，爻村以外的孩子妳管得了嗎？”
　　我目瞪口呆地說：“老張，妳心夠大的呀！”
　　老張的臉色又灰暗下去，慢慢說：“其實就算妳這次進了前三，我沒有病，照樣解決不了什麽問題，但至少能幫助壹小部分孩子，他們還小……”我還以為他能說出什麽慷慨激昂的話來，結果老張只是無力地說了壹句，“而我是他們的校長。”
　　我也隨之黯然，養著300那是沒辦法的事，要再讓我養壹大幫孩子，還得給他們找老師，還得負責他們的安全，不管是從精力上還是經濟上我都力不從心，把100萬給了好漢們，我已經窮得跟以前掙1200沒什麽兩樣了，所不同的是以前壹個月掙1200是我壹個人花，現在壹天掙12000有好幾百人幫我花。
　　老張揭過這個話題，換了壹副表情說：“說說妳的事吧，怎麽混進8強的？”
　　我糾正他：“4強！”
　　老張道：“我說過我沒想到能來這麽多隊伍——有將近200支是吧？我更沒想到妳們能進8強。”
　　我繼續糾正他：“4強！”
　　老張理了理稀疏的頭發，說：“那妳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，我聽說裏面有不少強隊，我也看過幾場別人的比賽，絕對都是手下有真章的，妳就是靠著幾個野路子披荊斬棘的？”
　　我低頭啃著蘋果，不知道該怎麽說了。老張和主席不壹樣，我不想騙他，更騙不了他，他掌握的情況可不少。
　　老張不等我說話又道：“我在死前總算還幹了壹件好事，明天的比賽妳壹但贏了，對學校也有好處。”
　　我悶聲說：“明天的比賽我們不能贏。”我覺得不能再開玩笑壹樣踐踏壹個將死老人的寄托。
　　“為什麽？”老張教了壹輩子語文，當然明白“不能贏”和“贏不了”之間的差別。
　　我又低下了頭。
　　老張好象壹下看到了問題的關鍵，他問：“幫妳比賽的到底是些什麽人？”
　　“……”
　　“有什麽不能說的？”老張的話裏調侃味很重，意思也很明白：對壹個馬上要死的人還有什麽可保密的？
　　我為難地道：“不說妳不高興，說了怕妳受不了，連明天的麻藥都省了。”
　　“那就省了吧！”
　　我穩了穩心神才說：“妳知道梁山108條好漢吧……”
　　……
　　10分鐘後，老張傻傻地瞪著我。
　　我急忙擺手：“壹句別信，妳當我放了個屁。”
　　老張拿起壹塊蘋果皮丟了過來，罵道：“混帳小子，妳看老子快死了才告訴我。”
　　我詫異道：“妳信了？”
　　“壹開始我就覺得不對勁，還有那300學生，我還記得壹個叫魏鐵柱的，說自己字鄉德，是誰——嶽雲給起的？”
　　我點頭：“是，他們都是嶽飛的親兵。”
　　“要不是我快死了，真的很難相信，替我問候他們，托他們給嶽元帥帶好。”
　　我笑道：“他們也見不到嶽飛。”
　　“那些妳所謂的老師們，黑大個就是李逵吧？”
　　“對，他第壹場就輸了，把對手揍了個半死，結果分數是0。”
　　說著我和老張壹起笑出來，我們又聊了壹會好漢們的趣事，老張問我：“就算是這樣，比賽也是可以贏的呀。”老張想起了什麽似的壹把抓住我，興奮地說，“對，是可以贏的，等育才成了國家培養的武術基地，妳還可以幫幫那些孩子們，小強，拜托妳了！”
　　我輕輕拍了拍老張瘦骨嶙峋的手：“不是這樣的，好漢們只有壹年時間，包括300嶽家軍，都是壹樣的，而且他們都馬上要走了，贏完比賽，到時候款撥下來了，學員送過來了，我怎麽辦？”
　　老張呆了呆，失望之色溢於言表，他把手抽走，又過了半天才淡淡說：“妳這麽做是對的。”
　　我感覺到了他的失望和冷淡，站起身想說幾句安慰的話，可又無從說起，老張沖我無力地揮了揮手：“妳走吧，我累了。”
　　我走到門口，最後回頭看了壹眼，老張已經平躺到了床上，瘦弱地好象經不起被子的重量似的，現在連精神也萎靡了下去。
　　我像木頭桿子壹樣移到門外，包子跑上來問我：“張老師和妳說什麽了？”
　　我反問她：“張姐呢？”
　　“我讓她回去睡會，明天早上再來。”
　　我壹屁股坐在走廊裏的長凳上，抱著頭不說話，包子小心翼翼地坐在我身邊，輕聲問：“怎麽了？”
　　我猛地扭臉問她：“我是混蛋嗎？”
　　包子毫不猶豫地說：“是啊。”
　　我繼續抱頭。
　　“不過妳有時候混蛋得挺酷的。”
　　不愧是老張教出來的學生……
　　後半夜的時候，包子靠在我肩膀上睡著了，我目光灼灼地盯著對面墻看了壹夜，腦子裏壹團亂麻。等到了天微微亮的時候，我的整個眼球以及眼瞼都掙成了赤紅色，除了偶爾眨眼，我壹動也沒動。我壹直在堅定著壹個想法：我這麽做是沒錯，真的沒錯，絕對沒錯，我想老張也壹定能理解我的處境……
　　包子壹睜眼被我嚇了壹大跳，她輕喊道：“妳幹什麽呢？”我倒頭便睡。
　　不知過了多長時間，我被壹陣嘈雜弄醒，擡頭壹看，張姐已經來了，正在幫著壹群醫生護士往出推老張，包子在後面緊張地了望，為了保持最佳狀態，老張已經吸上了純氧，他的眼睛骨碌碌轉著，顯然是在找人，當他看見我的時候終於不再搜尋，他就那麽定定地看著我，瞳孔壹閃壹閃的好象有什麽話對我說，我急忙掏出手機對他按著，他想說的只有兩個字：孩子……
　　我再也忍不住了，我暴跳起來，我沖老張喊道：“交給我了，我們不會輸！”
　　老張舒心地點點頭，他閉上眼睛，了無牽掛地任人推走。
　　再看表已經8點半了，我瘋了壹樣邊抻外套邊往外面跑，包子壹把拽住我：“妳幹什麽去？”
　　“老子再酷壹個給妳看！”我甩開她，風壹樣沖進了車裏，沒用幾秒就飛馳在路上，我給朱貴打通電話，問他：“比賽開始沒有？”
　　朱貴說：“林沖哥哥已經輸了，現在是張清在打。”
　　我沖他吼道：“讓他們無論如何壹定要贏！”
　　朱貴馬上喘了壹口氣說：“我沒聽錯吧，那我們走了以後……”
　　我吼道：“讓那些去他媽的吧，老子現在就是要贏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