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九七章 夜宴
官居壹品 by 三戒大師
2018-6-27 16:21
總督府今夜宴客,張燈結彩,好不熱鬧,花廳裏壹溜拉開五張八仙桌,仆役們將精美的餐具杯具,稀罕的點心水果,悉心的擺在桌上。
客人們也從四面八方而來,這些人似乎早商量好的,乘坐的車馬轎子竟然同時抵達了總督府門外。
“老周,這幾日喝茶怎麽沒見著您……”
“馬老,您身子好些了?”
“邢將軍,什麽時候再殺壹局?我那‘紅衣元帥’好寂寞啊。”
“陳府臺,嘿嘿,真巧了,我新近找到個‘天靈神’,連勝十幾只蟋蟀,正想找妳挑戰呢。”
“那擇日不如撞日,就明天吧……”
壹陣熱絡的招呼後,十幾名身份不同的客人,從各自的交通工具上下來。這些人有文官有武將,有耋老有富商,都是宣府城中。有頭有臉的人物,且彼此十分熟悉,有說有笑的,看起來很是隨便。
直到壹位白發蒼蒼的老者從暖轎上下來,眾人才止住嬉笑,壹起向那老者行禮道:“崔老……”
那崔老微微頷首道:“妳們呀,這麽大冷的天,也忍心折騰我這把老骨頭。”
那陳府臺賠笑道:“這不咱們心裏沒底,得請您老給把把關嗎?”眾人也紛紛符合道:“是啊,您老馬識途,可得帶帶我們。”
那崔老搖頭笑笑道:“聽說那欽差大人,是今天要砍頭的那個沈煉的學生?”
“有這麽回事兒。”陳府臺輕聲道:“崔老說說,皇上把這麽個人物派來查案,是個什麽意思?”眾人也都望向那崔老,紛紛道:“這事兒透著奇怪,按說該派個跟兩邊都沒瓜葛的過來,派個人犯的學生過來,指定是要保沈煉了?”
那崔老輕捋著胡子,雙目中的光芒壹閃即逝,呵呵壹笑道:“操那麽多心幹什麽?當年曾大帥在時,宣府要靠咱們這些人;後來換了仇大帥、二位楊大帥,不還得靠咱們?”
他這話幾近露骨,讓眾人暗暗凜然,那邢將軍小聲問道:“莫非又要變天了?”
那崔老不置可否的笑笑道:“小李子,該吃吃,該喝喝,該咋過日子就咋過。別鹹吃蘿蔔淡操心……”說著壹揮手道:“別在門口站著了,再不進去就失禮了。”說著在兩人的攙扶下,當先進了總督府。
眾人壹邊體味著老頭的玄虛,壹邊跟著進去府中。
※※※
前院的喧鬧聲傳到後院的簽押房中,讓商議半天也沒有頭緒的楊陸二人,更加煩躁不堪。
楊順眉宇間盡是浮躁之氣,背著手在堂中走來走去,讓枯坐在對面的路楷看得眼暈,忍不住出聲道:“大帥,能不能別轉了,我都要吐了。”
“那就別看!”楊順不耐煩地揮揮手,卻還是立住了腳,緊盯著路楷道:“妳不是號稱小諸葛嗎?怎麽出得主意這麽餿?要是早聽我的,在牢裏把沈煉弄死不就結了?”
路楷苦著臉道:“這話說得,您要是把沈煉弄死了,沈默還不得跟妳拼命?”說著壹臉不可思議道:“想不到這小子竟然聖眷若斯,總督府判定了,刑部確認了,陛下勾決了的死刑,他都能給掰回來……這樣的人,咱們敢惹嗎?”
楊順壹揚眉道:“我們可是小閣老的,他聖眷再高,能比得過小閣老?”
“這我不知道……”路楷搖搖頭道:“我就知道上回,小閣老授意胡植,發動言官彈劾他,又巧妙的引發了徐黨加入,兩面夾攻之下,就是小閣老也受不了,但那沈默卻得皇上庇護,僅壹個休假了事,壹根汗毛都沒傷著。”
楊順本是個庸碌之人,聞言變了臉色道:“那,那可如何是好?”
“大帥莫慌。”路楷安慰他道:“聽說那沈默跟他師父不同,並不是個壹味弄狠之人,我估計他這次來,主要是為了救人,不壹定會節外生枝。”
“那就好,那就好……”楊順聞言擦擦汗,坐在路楷對面道:“咱們該如何是好?”
“先好好伺候著。”路楷道:“待會我代表大帥跟他道個歉,然後試探壹下,要是他願意和好,那咱們就兩好合壹好,大家都開心;要是他敬酒不吃吃罰酒……”臉上閃過壹絲狠厲道:“那咱們就奉陪下去!”
“怎麽奉陪?”楊順問道。
“讓人給蕭芹帶話,只要他能說動黃臺吉帶兵來咱們這轉壹圈……”路楷沈聲道。
“什麽?”楊順壹下子跳腳道:“萬萬使不得!”俺答是小王子後最強的蒙古酋長,嘉靖初年便察哈爾宗主汗部迫往遼東,成為整個右翼蒙古的首領。其控制範圍東起宣化、大同以北,西至河套,北抵戈壁沙漠,南臨長城。後他為開辟牧場,又征服青海。甚至壹度用兵西藏,其勢力之強大,可以與二百年來任何草原霸主相提並論。
這麽大的領地,他沒法獨自占有,便將六個成年的兒子分封在邊界地區,拱衛自己的本部。其中他的長子黃臺吉,就在宣府邊外小白海、馬肺山壹帶駐牧,與楊順他們可以說是鄰居,卻更是世仇。
聽路楷竟要勾結蒙古人,楊順嚇得臉都白了,連連道:“使不得,使不得,那是要誅九族的!”
“大帥放心,不會有問題的……”路楷真瞧不起這家夥,心說除了溜須拍馬、欺負老百姓,妳還有什麽本事,只好耐心解釋道:“我們是大明的官員,當然不能勾結韃子了,我們這是利用!”
“利用?”楊順迷糊道:“怎麽個利用法?”
“我們出錢,請黃臺吉帶人來轉壹圈,然後再給點糧草鹽鐵什麽的打發回去,咱們各自過年。”路楷道:“說白了,就是利用他們制造個緊急軍情。只要警號壹響,什麽都得大帥說了算,那些欽差禦史都得乖乖靠邊站!”
“妙啊!”楊順恍然道:“軍情大如天,只要壹有軍情,我就是天,就算把那沈默禮送出境,都沒人能說我什麽!”
“大帥英明!”路楷點頭笑道:“想那沈默,不過是個君前取寵的弄臣,恐怕壹聽說有蒙古人入寇,咱們再嚇唬他幾句,不用送,就嚇怕了吧……”
兩人想著沈默倉皇落跑的樣子,快樂的哈哈大笑起來。
笑完了,楊順又擔心道:“黃臺吉狡詐多端,萬壹他假戲真做怎麽辦?”
“哈哈,大帥多慮了。”路楷笑道:“宣府城高而險峻,又是十冬臘月的,黃臺吉不會有想法的。”說著小聲道:“充其量在城外村鎮劫掠壹番,就當是給他們的報酬了。”人只要被攻破壹次道德底線,墮落的速度堪比流星,曾經的模範官員路巡按,已經徹底恬不知恥了……
但楊順不覺著,他反而壹臉欣慰的望著路楷道:“妳真是我的子房啊!”
兩人商議停當,重又信心十足起來,楊順便找來親信,吩咐他現在就出府,嘗試跟蕭芹聯系壹下,以備不時之需。這時外面也傳來管家的聲音道:“大帥,沈大人到了。”
“來得正好。”楊順朝路楷笑道:“咱們去迎迎這位天使,看看他吃不吃這杯敬酒。”
“能吃最好。”路楷點點頭道:“不吃也不怕他。”說完兩人便出了簽押房,來到堂前迎接沈大人駕到。
※※※
“欽差大人到——”隨著這喊聲,花廳裏吃茶的文武官員耋老富商們,趕緊出來迎接,便見楊總督和路巡按已經出現在院中,趕緊向二位大人行禮。
路楷板著臉道:“諸位不必多禮,咱們還是先迎接欽差大人吧。”
“正是正是。”眾人便滿面笑容的湧到門前,想給欽差大人賓至如歸的感覺,可到了大門口,看到立在那裏的欽差大人,所有人便同時壹怔。
只見沈默竟頭戴烏紗,腳踏官靴,穿壹身緋紅的官袍,胸前補著專糾不法的獬豸,僅是肅然站在那裏,便生出壹股無形的威勢。
看到他這副打扮,楊順和路楷心中同時咯噔壹聲。暗道:‘來者不善啊!’但畢竟是把人家請來的,自然還得笑臉相迎道:“恭迎欽差大人……”
沈默的臉上露出壹絲怪異的笑容,微微欠身還禮道:“下官來晚了,還請大帥及諸位大人海涵。”
“哪裏哪裏……”聽他這樣說,氣氛又活潑壹些,眾人心說:‘是不是來的急,沒帶什麽像樣的衣裳,所以才穿官服來赴宴了?’
楊順也笑道:“沈大人快快堂上請。”
沈默點頭笑笑,伸手道:“大帥先請。”
“沈大人先請。”楊順謙遜道。
“那在下卻之不恭。”沈默便當先踱著官步,往花廳方向走去。但他邁步極慢,走每壹步都得停頓壹會兒……仿佛戲臺上的丞相壹般。讓跟在後面的楊順等人急得抓狂,又不能越過他,只好耐住性子跟在後面。
眾人不由猜測,這位年輕的大人,可能患有小兒麻痹,或者某種嚴重影響行走的後天疾病,不由紛紛投去同情的目光,心平氣和地跟在他後面……
於是月光下,總督府的前院裏,出現了這樣壹幕……壹個身穿官袍的年輕人,以極慢的速度踱著步子,後面跟著壹幫子便服男子,無可奈何的跟他保持同樣的速度。從大門到花廳,也就二百步的距離,卻足足用了半刻鐘。
當沈默吃力地擡腿邁進花廳,眾人齊齊松了口氣,道:“欽差大人請上座!”
沈默推辭壹番,在上位坐下。然後楊順路楷坐了主陪副陪,那白發蒼蒼的崔老卻坐了副賓的位置,與楊順壹左壹右,伴著沈默而坐。見主要人物就坐,其余人等也各安其位,爾後絲樂聲起,熱騰騰的菜肴流水般的傳上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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宣府直面蒙古,背倚京師,又緊挨著山西,三種不同文化的交融,反映在餐桌上,便是壹桌薈萃各地風味的大宴,但主菜還是壹道最能奪人眼球的烤全羊!
待菜上齊了,楊順便舉杯道:“欽差大人蒞臨宣府,咱們闔府上下不勝歡欣,因此齊聚壹堂,共為欽差大人接風!”眾人便壹起舉杯,跟著楊順向沈默敬酒。
沈默緩緩起身,壹飲而盡,翻過杯底,果然是滴酒不剩,引得眾人壹片叫好。
下人又斟滿酒,沈默對楊順及諸位賓客笑道:“承蒙諸位厚待,下官不勝惶恐,回敬大帥及諸位壹杯。”見他終於放下欽差架子,眾人壹直懸著的心,這才放了下來,滿飲此杯之後,花廳的氣氛也熱烈起來。
酒過三巡之後,楊順和路楷對視壹眼,意思是:‘趁熱打鐵吧……’
路楷點點頭,起身端著酒杯,朝沈默歉意地笑笑道:“今兒個白天,未曾想大水沖了龍王廟,還望欽差大人海涵。”
沈默聞言沒有起身,舉著酒杯,與他虛碰壹下,淡淡壹笑道:“路大人言重了,本官豈是那種公私不分之人?”
路楷面上帶著笑,卻聽出沈默言辭中的鋒機,顯然不願就這麽算了。他嘆了口氣,繼續道:“唉!請大人相信,咱們同侍壹代聖君,又沒有宿冤舊仇,也許下官在公務上確有失誤,但那也只是無心之失,並不是針對大人的,下官壹定改正!”官場上講究個面子,他卻當眾自抽耳光,其實是逼沈默不得不大度壹些,揭過這壹節。
沈默卻好似不是官場中人似的,聞言捏著酒杯,笑笑道:“現在說對錯,似乎還有些早,怎麽也得等著下官,把案子查清了再說吧?”
見他如此不給面子,路楷的臉色有些不好看,幹笑壹聲道:“是是是,欽差大人說得對。既然您要查案,那咱們就好好查,查個水落石出!”心說,既然妳不肯放過我,我也只好奉陪了。
見場面僵了,楊順心說:‘看來不讓他滿意,這小子是不會罷休的。’便起身呵呵笑道:“唉,沈大人難得來壹次宣府,怎能被那些俗務纏身呢?至於沈煉那案子,我看定然是那些妖人胡亂攀咬,牽連無辜的,明天就把他們父子無罪釋放,如何?”
沈默聞言盯著楊順微笑,然後又呵呵笑起來,楊順心說:‘本帥出馬果然立竿見影……’也開心大笑,眾人也陪著放聲大笑,花廳裏登時充滿了歡聲笑語,場面無比融洽。
沈默雖沒大笑,卻也笑得壹手直擦眼淚,壹手重重拍著楊順肉肉的膀子。雖然感覺生疼,楊順還是很開心,小聲問道:“那咱們的事兒,是不是結了?”
“結了結了。”沈默大度的拍拍他的肩膀道:“私事結了!”
眾人光笑去了,沒聽出他話中有話,紛紛舉杯道:“為了化幹戈為玉帛,幹杯!”
沈默便順從的幹了壹杯,在壹片歡聲笑語中,提高聲調道:“但是——”
花廳裏壹下子安靜下來,所有人呈石化狀態,都呆呆望向沈默,不知他又要出什麽幺蛾子。
楊順強笑道:“呵呵,但什麽是?”
“私事了了,下面就該公事了!”沈默表情壹肅,起身道:“都察院左都禦史沈默,奉旨問宣大總督話!”
楊順萬萬想不到,皇上竟還有口諭沒宣,不由慌亂道:“臣臣……恭請聖安。”趕緊跪在地上。
沈默看他壹眼,道:“聖躬安,楊大人,沈默奉旨問話,妳務必如實答來。”
“臣聆聽聖訓,據實回答,如有半句隱瞞,便為不忠之臣。”楊順口中下意識的回著套話,心裏卻壹團亂麻,暗暗埋怨道:‘這個沈默也太不按規矩來了,有上諭不早宣,竟壹直憋到現在,才當眾宣布,他到底要幹什麽……’
“妳這個宣大總督當得好,堪稱楷模呀!”便聽沈默沈聲道:“別人當總督時,宣大總是戰事連連,慘敗的戰報壹個接壹個,讓朕憂心如焚;妳這個總督當得好啊,在妳治下兩年,戰事寥寥無幾,更無壹次敗績,妳說朕是不是該重重賞妳?”
“臣慚愧……”楊順心中暗喜道:‘看來問題不大,是這小子故弄玄虛吧?’但聽了下面的話,他的臉都綠了……
只聽沈默緩緩道:“只是朕有壹事不明,請楊大將軍解惑——既然西線無戰事,為何將士陣亡人數,比整天打仗時,死的還多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