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八壹章 西風破（下）

　　萬全城，臨時督帥府。
　　終於除下那身該死的盔甲，沈默換上了自己的常服，躺在安樂椅上，揉著酸麻的脖頸，對胡勇道：“把那幾個女子送回去……”
　　“總是地方官的壹片心意。”胡勇擠眉弄眼道：“再說也不幹什麽，就是給大人捏捏，據說手法很好的哩。”
　　“要是放她們進來，我就黃泥巴跌到褲襠裏，說也說不清了。”沈默笑罵壹聲，聲音轉低道：“妳讓下面人放明白點，這次我強出頭，已經把山西幫得罪了，正巴巴的找機會尋趁我呢，壹個戰場宿嫖的罪名，就能讓我坐了蠟。這個節骨眼上，少給本官惹事！”
　　“那……就讓她們回去。”胡勇肉痛道。
　　“滾壹邊去……”沈默虛踹他壹腳，對年永康笑道：“見笑了。”
　　“胡兄弟是個知道深淺的。”年永康笑笑道：“咱們已經把假消息發出去了，俺答他們應該會相信。”
　　“不相信也無所謂。”沈默搓搓手，把身子靠近火盆道：“蒙古人對攻城戰，有著天生的畏懼，只是趁著石州措手不及，拿下來壹城，這才壹下子信心膨脹，打起了萬全城的主意。”這時侍衛端上熱乎乎的奶子，沈默端壹碗，示意年永康也拿壹碗，輕輕吹著道：“‘曹劌論戰’的故事，妳聽說過吧？”
　　“咱跟著青霞公讀過幾年書。”年永康輕笑道。
　　“那自然該知道，‘壹鼓作氣，再而衰、三而竭’的道理。”火光映照下，沈默的眸子閃閃發亮，悠悠道：“今天算是第壹鼓，明天再讓他們第二鼓也泄了氣，就徹底沒攻堅的心勁兒了。”
　　年永康不住點頭，端著碗道：“大人準備怎麽做呢？”
　　“俺答請我去他那裏坐坐。”沈默笑道：“我也請他來城裏，當然誰都不能成行。”頓壹頓道：“但我準備派個代表，去和他談談。”
　　“派誰？”年永康問道。
　　“把李將軍叫進來。”沈默吩咐壹聲。不壹會兒，面色陰沈的李成梁走進來……他這次出來，本想殺敵立功，好好表現壹番，卻被沈默牢牢栓在身邊，壹直扮演著旁觀者的角色，心裏當然不痛快。
　　不過他很快調整好情緒，恭聲道：“大人，您找我。”
　　“心裏肯定很後悔吧，要是當初去了居庸關多好。”沈默望著他，促狹地笑道。
　　“……”見沈默沒有忽略自己的感受，李成梁的怨氣也就沒了，低頭道：“大人身邊不能沒人。”
　　“真會說話。”沈默笑罵壹聲道：“養兵千日用兵壹時，明天我準備派妳出使敵營！”通過這段時間的觀察，他發現這個人野心很大，這正是他所需要的人選，只是還需要敲打壹番才能合用。
　　“屬下是武將，焉能行文事？”李成梁錯愕道。
　　“我還是文官呢，不壹樣行武事？”沈默不容置疑道：“讓妳去妳就去，不辱使命的話，戰後就是壹等功……”說著淡淡壹笑道：“莫非，妳想就這麽跟我回去？”
　　“當然不想……”李成梁不好意思笑道：“也不瞞著大人，看著馬將軍、戚將軍他們在前線殺敵，末將這心裏跟小貓抓撓壹樣。”
　　“這是人家應得的。”沈默淡淡道：“妳壹個空頭參將，就算跟著去，也是走個過場。人家雖看在我的面子上，會分妳壹份功勞，妳便能安然消受？”
　　“當然還是自己掙來的硬氣。”李成梁是聰明人，摸著後腦勺笑道。
　　“所以妳就去，把自己的功勞掙回來！”沈默朝邊上的年永康笑道：“李參將為保全城中百姓，孤膽入敵營，與俺答汗巧妙周全。這要是傳出去，就是壹段佳話啊！”
　　“人人都得說壹句。”年永康豎起大拇指，湊趣道：“有勇有謀！”
　　李成梁紅了臉，訕訕道：“二位大人取笑咱，我還不知道去幹什麽呢。”
　　“妳此行可以打著和談的幌子，拖住俺答並不難。”沈默坐直身子，低聲吩咐道：“但我的目的不在和談，而是要把被俘的百姓救出來，這才是重中之重。”今日在城上看得清楚，俺答手中最少有四五千大明子民，估計大都來自石州城，沈默覺著朝廷有愧於他們，自己應盡可能地把他們救回來。
　　收拾起情懷，沈默細細吩咐起來。李成梁聽得臉色數變，終於忍不住道：“大人，至於為了那些老百姓，擔那麽大風險嗎？萬壹……”
　　“這關乎我大明在邊疆的人心向背。”壹擡手，不讓他繼續說下去，沈默加重語氣道：“此役我軍獲勝的可能很大，壹旦消息傳來，蒙古人肯定要撤軍無疑，撤軍是不會帶俘虜的，多半是要屠殺了事，壹來減負、二來泄憤、三來報復……我們若不救這幾千人，白蓮教就會借此大肆宣揚，把幾萬、幾十萬人拉到對面去。”說著兩眼定定望著他，仿佛要把自己的話，印他腦中壹般：“固國不以山溪之險，而在人心所向，對我大明九邊來說，人心便是長城，失人心者，就是自毀長城！”
　　見大人如此堅決，李成梁唯唯諾諾的應下。沈默也不指望他能聽到心裏去，之所以反復強調，只是希望他日後能有所顧忌，不要走上邊軍將領的老路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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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翌日壹早，俺答正集合壹眾頭領，在汗帳中議事。經過昨天的事情，對於要不要強攻，他們很是矛盾。正在遲遲不決之際，外面來報，說明軍有使者求見。
　　“噢？此時明軍來人，會有事？”俺答壹皺眉，道。
　　他麾下的頭領們七嘴八舌嚷起來，有的說是來議和的，有的說是來挑戰的，有的則推測是官軍膽怯，前來送禮求和的……
　　“管他是來幹什麽的，先給他個下馬威！”俺答壹拍桌子道。
　　“是！”眾頭領皆興奮地應答。
　　李成梁神色肅穆，昂首闊步進了俺答的汗帳，便見裏面站了兩排刀斧手，個個對他怒目相向，仿佛隨時壹擁而上，便要將他千刀萬剮壹般。他知道，此刻決不能墮了大明的威風，便嘴角哂出壹絲冷笑，大模大樣地上前施禮。
　　俺答原想來者壹定是個文官，沒想到卻是個穿著盔甲的大個子武將，還是個渾大膽。沒了笑話可看，俺答意興闌珊，坐在那兒屁股擡都不擡壹下，輕蔑地問道：“來者何人？”
　　李成梁不卑不亢地道：“在下乃大明使者、居庸關參將李成梁是也！”
　　“噢？”俺答聽他官職倒不低，但還是不會放在眼裏，不屑地撇壹撇嘴，譏諷道：“既然是居庸關參將，為何跑到這裏來了？”
　　“咱隨著督帥大人，前來支援前線。”李成梁沈聲道：“不瞞大汗說，城中五萬大軍，來自八個軍鎮，咱們都立了誓的，要跟萬全城共存亡。”
　　“既然如此。”俺答冷笑道：“還來見我幹什麽？咱們刀兵相見就是！”
　　“妳要打仗咱們也奉陪，但我們大人說了，先禮後兵。”李成梁翻翻眼皮道：“我們大人是文官，不愛打打殺殺，妳們要識相退兵的話，什麽都好商量……”
　　“呵呵……”俺答心中壹動，這才是他熟悉的套路，便獰笑道：“退兵也可以，但必須容許本汗派三名使臣進京求貢，並允準開邊貿易，若朝廷答應，本汗即令撤兵；否則，必攻破城池，殺個雞犬不留！”
　　“可以……”李成梁滿口答應道：“談。”俺答差點被他閃斷腰。李成梁卻視若無睹，接著道：“我家大人來之前說過，蒙古人打仗，不是為了我大明的土地，而是缺少日常用度；我大明物產豐饒，不缺妳們這壹份兒，若是雙方能和平互市，用妳們的牛羊馬匹，換我們的日用百貨，這樣對兩族人民都有好處。”
　　這番說法並不稀罕，因為明朝向來是主戰和主和兩派並存，聽起來那禮部尚書，乃是個主和的。俺答沈吟半晌道：“空口無憑，我憑什麽相信妳？”
　　“我這裏有壹封親筆信。”李成梁暗嘆壹聲，心說‘大人啊，這樣值得嗎？’但事已至此，只能走壹步看壹步了：“是我家大人寫給大汗的。”說著掏出那信封來，淡淡道：“敢問哪個看得懂漢文？”
　　俺答看看趙全，道：“給趙薛禪吧。”便有衛士去拿信。
　　“且慢！”李成梁卻護住道：“讓他過來看！”
　　見他如此堅決，俺答朝趙全點點頭，後者只好站起身來，走到李成梁面前。
　　李成梁這才掏出信紙，緊抓住左右兩端，展開給對方看。
　　趙全定睛壹看，果然是大明禮部尚書寫給俺答的，信上除了方才李成梁所說，還信誓旦旦的保證，他的老師，大明首輔徐階，也是支持開邊互市的，但需要俺答先生配合壹二，他們才能說服反對派，同意開邊互市，並永為定制雲雲。至於如何配合……沈默有三個要求，壹是讓他們撤軍，二是請他們釋放被俘的大明百姓，三是請他們派出幾位代表，隨他前去京城稱貢。
　　後面還有鮮紅的印章。
　　趙全看了壹遍又壹遍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俺答聽了之後，也是難以置信，兩人讓李成梁先出去，這玩意兒太剛猛了，他們得好生消化壹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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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“薛禪，這次不像作假啊……”俺答小聲嘀咕道：“都敢讓咱們的人去入貢，看來他們的新皇帝，確實跟老皇帝不壹樣了。”
　　“是啊……”趙全也喃喃道：“要是單純為了誑咱們，他斷不會白紙黑字寫下來的……就算不是他親筆寫的，這禮部尚書的印章也肯定沒問題。”
　　所謂入貢，不過是明朝主動求和的體面說法。這意味俺答就能派出他的使者，到大明的地盤作威作福、強拿強要，提出各種苛刻條件！
　　這關系到國家的體面，誰也不敢拿這種問題開玩笑。就像趙全說的，若只是緩兵之計，沈默斷不敢留下證據……誰都知道，大明天朝最重臉面，就算這些承諾全是情有可原的胡編亂造，可壹旦被人抓住證據，那為了朝廷的體面，他沈尚書、還有徐首輔，全得烏紗不保。
　　反復思量，兩人都覺著，不大可能是騙局，看來朝廷真得有意和談了……只是幸福來得太突然，總讓人感覺不太真實。
　　“聽說，那個新皇帝跟嘉靖性子截然相反。”趙全猜度道：“看來是真的了……”
　　“嗨，管他的呢，反正我只要把證據拿在手裏，諒他們也不敢玩花樣。”俺答拿定主意，下令道：“把那使者叫進來！”
　　李成梁被叫進來。
　　“把信給我。”俺答伸出大手道。
　　“可以，但必須先履行條件。”李成梁鎮定道：“否則，我就將其吞下去。”
　　“三個條件不能都答應。”俺答搖頭道：“我要是這麽撤了，妳們賴賬怎麽辦？”
　　“有我家大人的信。”李成梁道：“妳怕什麽？”
　　“哈哈……”俺答放聲笑起來道：“我有什麽好怕的，只是我興師動眾前來，豈能無功而返？沒有拿到國書，我是不會撤軍的！”頓壹頓道：“不過……”
　　“不過什麽？”
　　“那些俘虜可以釋放。”俺答沈聲道：“我也可以派出使者去遞交國書，三個條件答應兩個，這樣夠誠意了吧？”
　　李成梁仿佛思想鬥爭好半天，才有些不甘願道：“好吧……”
　　“拿來吧……”俺答再次伸手道。
　　“先放人！”李成梁堅決搖頭道。
　　兩人四目相對，發現對方的眼屎都不少。
　　終於還是俺答撐不住，壹擺手道：“放人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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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正如沈默所料，這次俺答的俘虜，大都來自石州城，和蒙古人有著血海深仇，指望把他們轉化成生產力，難度之大，還不如再掠壹批呢。所以俺答才能這麽痛快，把這些食之無味、棄之可惜的雞肋放走。
　　望著浩浩蕩蕩往萬全而去的大明子民，李成梁輕舒口氣，心說總算不辱使命。
　　便聽趙全陰測測道：“現在可以把那東西給我了吧。”說著冷冷壹笑道：“那些老百姓可沒走遠……”
　　李成梁點點頭，從懷中取出那信遞給他。趙全檢查壹遍，確認無誤，交給了俺答。
　　“請大汗快點派人和我回去，好跟督帥大人商談具體稱貢事宜。”待俺答把信收好，李成梁出聲道。
　　俺答滿口答應，便問手下的眾貴族道：“妳們誰願意走壹遭？”
　　這可是個沒比的好差事，作威作福，享樂無邊，還能得到豐厚的禮物，壹眾頭領踴躍報名，表示自己願為大汗分憂。
　　最後俺答從中選了自己的叔叔和侄子，當然還有他的薛禪趙，加上護衛壹共壹百多人，組成了出使團隊。
　　隊伍即將出發，俺答卻讓人把李成梁扣住，呵呵笑道：“他們認得路，李參將就不必多跑壹趟了，留下陪我喝酒去。”俺答不是三歲小孩，幾十年來也絕不是白混的，人證物證俱在，心裏更踏實。
　　望著身周虎視眈眈的蒙古武士，李成梁暗嘆壹聲：‘就知道當英雄沒那麽容易……’索性豁出去了，笑道：“恭敬不如從命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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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沈默站在城頭之上，看著錦衣衛在城外對歸來的百姓進行審查……這是十分有必要的，若是讓奸細混進城來，演個‘木馬計’什麽的，那樂子可就大了。
　　好在不難審查，因為這些男丁大都來自石州城內，互相之間必然沾親帶故。這時就體現出嚴格的戶籍制度的好處，只要命其按照保甲站好隊，壹隊隊的查問，再互相印證，就不會出什麽漏子……況且這些人和蒙古人有血海深仇，不可能替奸細隱瞞。
　　最後剩下幾百個沒法證明的……據說是來自村鎮上的，只能委屈壹下，給他們蒙上頭，找個宅子先集中看管起來。對於經驗豐富的錦衣衛來說，這些都不在話下。
　　“大人不必擔心，孩兒們都是火眼金睛，不會出簍子的。”年永康低聲道：“倒是您這邊，不能讓他們拿那封信做文章。”
　　“呵呵……”沈默卻雲淡風輕地笑道：“戚繼光的《練兵紀實》，是我和他壹起編的。”
　　“啊？”年永康被他沒頭沒腦的話弄糊塗了。
　　“其指導思想是……”沈默嘴角掛著某種陰謀得逞後的笑意道：“先立於不敗之地，再求克敵制勝！”說完又摸摸下巴道：“不過小李的性命，還真讓人擔心呢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