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七零章 萬歲晚睡玩完睡（下）

　　當張居正搶先提出立儲之事，沈默的處境立刻尷尬了。要是附和吧，必然會被高拱誤以為，自己在和徐階、張居正，合起夥來壹起算計他，肯定要恨上自己的；想讓高拱不誤會，唯有和他壹起保持沈默，然後事後才好解釋，可那樣壹來，皇帝那邊又無法交代了。
　　況且張太嶽正在為入閣拼命的攢本錢，自己如果放棄這次良機，讓皇帝心裏犯嘀咕的話，此消彼長間，原來領先張居正的優勢，壹下子就要被抵消掉了。
　　這時隆慶的目光已經掃過第二遍，快要等得不耐煩了。
　　時間緊迫不容多想，何況已經沒有所謂的兩全之策，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了，沈默把心壹沈，出列道：“陛下，臣也有本奏！”
　　“哦……”隆慶見不是高拱先出聲，確實有些意外，但轉念壹想，高師傅可能操勞國家大事，覺著這件事不用親自出手吧。於是皇帝笑逐顏開道：“沈愛卿，妳也要請立太子嗎？”
　　“是……”沈默心中暗嘆壹聲，從袖中掏出奏本道：“臣請早立皇太子，以正國本、安人心……”
　　“接來、接來……”隆慶無比開心道：“快快接來……”
　　沈默卻殊無半點歡愉，心中充滿了算計的憤怒，這到底是誰的手段，竟是如此老辣？他的目光不由望到老徐階的身後，暗道又是妳嗎，難道看我最近和高拱走得太近，故意要離間我倆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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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頭腦昏昏沈沈的下得朝來，沈默遠遠看見高拱在那裏等自己。暗暗苦笑壹聲，走過去拱拱手，剛要說話，卻聽高拱壓低聲音嘶吼道：“為什麽！為什麽？”唾沫都噴到他臉上了。
　　沈默也不擦臉，只是誠懇道：“如果我也不說，皇帝就會以為咱倆有話不當面講，卻要用這種方式反對他……”
　　“我不是說這個！”高拱煩躁的壹揮手道：“虧我還跟妳推心置腹，把妳當成知己良伴，妳就這樣對我釜底抽薪，背後插刀！”
　　沈默也不著急，依舊平靜道：“我不可能事先知會張居正，我壹樣跟妳措手不及。”
　　“事到如今，還要蒙我？！”高拱瞪著通紅的雙眼，低吼道：“妳是沒告訴張居正，可讓妳那好老師知道，還不是壹樣嗎？只是沒想到他會再告訴張居正吧！”說著怪笑起來道：“哈哈哈哈……我知道妳心裏肯定很別扭，費盡心機的討好，還是比不了人家的私生子，這下讓人給坑了吧，送妳倆字，活該！”說完狠狠瞪著他道：“妳這樣的偽君子也配入閣？做妳的清秋大夢去吧！我不會再支持妳了！”
　　他根本不給沈默解釋的機會，劈頭蓋臉的壹陣猛批，便氣呼呼的轉身上轎，大叫道：“快走快走，離這人遠些！”
　　望著那頂怨念深重的轎子，沈默無奈地搖搖頭，這才伸手去摸摸臉，發現早已經‘唾面自幹’了，只能郁悶的低聲道：“高胡子啊高胡子，妳咋這麽容易就中算計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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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其實何止高拱怒不可遏，沈默同樣氣得不行，但他不喜歡遷怒於人，所以壹時連家都不回了，上了轎子直奔徐渭那裏。
　　徐渭老婆上個月剛給他生了個胖兒子，這廝四十多了，耕耘經年，終於開花結果，歡喜的昏天黑地。竟請了長假，在家裏悉心伺候月子，兩耳不聞窗外事，壹心只把妻兒顧。
　　當看到沈默丟了魂兒似的到來，他瞪大眼道：“咋了兄弟，還沒到霜降啊？咋就蔫了呢？”
　　沈默郁悶看看他，只是搖頭不說話。
　　徐渭立馬二話不說，轉身進了裏屋。
　　正在沈默滿心淒涼，心道：‘人都說娶了媳婦忘了娘，何況朋友乎？’時，便聽裏間響起徐渭的聲音道：“娘子，我要出去壹會兒，爐子上燉著豬蹄湯，待會兒中午讓翠花盛給妳喝……好好好，我盡快回來。”
　　沈默不禁愕然，實在想不到，這老徐還是個模範丈夫哩。
　　正在發呆呢，徐渭出來了，壹揮手道：“走，我請妳去培養正氣！”
　　沈默有些奇怪，這人怎麽還消遣我？跟他走出去才明白，原來他家不遠，便是個專門做雞的飯館兒，店門口掛著塊匾額，上書‘培養正氣’四個大字，也不知是店名還是什麽。
　　進去壹看，店面不大，兩層樓高，裝修的也很簡單，不過還算幹凈。就聽徐渭道：“這家老板是雲南來的，擅長做雞，又以白斬雞是壹絕……他們管白斬雞，又叫涼雞。”說著嘿嘿壹笑道：“我時常來這兒坐食涼雞。”他故意用‘坐失良機’的諧音，來逗沈默發笑。
　　沈默果然莞爾道：“妳倒成了老饕。”
　　“嘿嘿，無事可做，不然怎麽消遣歲月。”徐渭笑著跟掌櫃的打了招呼，又道：“照舊即可。”老板便讓夥計帶他們上了樓，最雅靜的單間伺候。
　　坐下後沒多久，小二便端上幾盤醋拌雞肫、雞肝、雞舌頭，當作爽口涼菜。還有兩大盤雞，壹盤就是那‘坐失良機’，另壹碟子是油淋雞……大塊雞生炸，十二寸的大盤，高高地堆了壹盤。蘸花椒鹽吃。
　　“下午還去衙門？”徐渭問道。
　　“哪有衙門可去？”沈默苦笑道：“我還在病休呢。”
　　“那妳還去早朝？”徐渭壹齜牙，對店夥計道：“上壹壺老白幹。”
　　酒菜擺好，徐渭給沈默斟上，也不問發生了什麽，便和他有滋有味的小酌起來。
　　幾杯酒下肚，小二又端上熱騰騰辣子雞、野參雞湯，還有最拿手的‘培養正氣’，其實就是汽鍋雞……揭汽鍋蓋之後，只見湯清如水，而雞香撲鼻。徐渭舀壹碗給沈默道：“他家用的雞都是武定肥雞。雞瘦則肉柴，肥則無味。獨武定雞極肥而有味，每次吃都不會失望。”
　　沈默嘗壹口，果然鮮嫩無比，便悶頭吃起來，連用了三大碗，果然感覺通體舒泰，氣也順了很多。端起酒杯敬了徐渭壹個道：“多謝啊……”
　　“什麽話……”老白幹比較烈，幾盅酒下肚，徐渭面帶紅暈，瞇著眼笑道：“咱們誰跟誰，來……喝酒。”
　　兩人推杯換盞，不知不覺，八兩壹壺的老白幹見了底，這酒勁兒大，沈默已經微醺了，他捏著酒杯，終於發出壹聲長長的嘆息道：“難啊……”
　　“官道難，難於上青天。”徐渭更是醉了，搖頭晃腦道：“整天和那些個老妖怪打交道，是不是覺著特別累？”
　　“是啊，各個老謀深算、深藏不露。”沈默大點其頭道：“冷不丁來壹下，就讓妳壹番心血都泡了湯。”那些經過嘉靖帝鍛煉出來的老變態，何止隆慶招架不了，就連他也深感無力……
　　“相較而言，還是嘉靖朝好混些。”徐渭感慨道：“至少不用操心站隊的問題，只要抱緊皇帝的大腿，則可以左右逢源，壹切有驚無險。”頓壹頓道：“現在這個隆慶皇帝，不像是能鎮得住場面的主，大臣們又太強，誰也不可能服誰。要我說，群臣亂戰的時代到來了，合縱連橫，弱肉強食，每個人都要拿出全部的精氣神，來應付這場前所未有的殘酷鬥爭……戰火燒到每個人，勝者可獨領風騷，負者只能黯然返鄉，不可能再像嘉靖朝那樣便宜占盡了。”
　　沈默聽出來，徐渭這是在告誡自己，不由神色鄭重道：“不錯，我還是嘉靖朝的老思維，這次才吃了大虧。”
　　見他聽進去了，徐渭很開心，愈發張揚起來道：“潮生啊……”
　　這得多少年沒人叫這個小名了，沈默不禁楞壹下道：“妳怎麽知道的？”
　　“嘿嘿……”徐渭笑起來道：“和妳家老爺子喝幾次酒，妳就沒有秘密可言了。”
　　“好吧……”沈默郁悶道：“愛叫就叫吧……”
　　“潮生啊……”徐渭又叫壹聲道：“妳得答應啊。”
　　“哎……”沈默無奈道：“什麽事兒……”
　　“我問妳個事兒。”徐渭望著他道：“妳和張居正有奸情嗎？”
　　沈默正含著壹口酒看著徐渭呢，聞言全噴到他臉上了，趕忙奉上口布，哭笑不得道：“說正經的呢，妳為何又調笑於我？”
　　徐渭渾不在意的擦擦臉，慢吞吞道：“那不然，妳明知他幾次三番暗中算計，卻為何壹直對他心慈手軟呢？”
　　這句話算是說中了他的心事，沈默聞言楞了很久，是啊，為什麽呢？難道是受前世的影響，潛意識裏，總覺著此人將是未來改革的領導者，所以壹直會擔心，因為自己的原因，而影響到那壹偉大的改革吧。
　　但現在作為改革家的張居正崢嶸未露，作為政客的張居正卻已頻頻下手，顯然憋著勁兒要超越自己呢。
　　“不管妳怎麽想。”徐渭沈聲道：“但請記住，只有勝利者才有資格心慈手軟，尚且沒有贏得戰爭時，卻還要心慈手軟，結果只能完蛋。”
　　是啊，以張居正的實力，自己全力相搏也不壹定能取勝，何況自廢武功乎？
　　可壹想要和未來最偉大的改革家開戰，沈默又感覺壹陣憋悶道：“國家這麽大，要做的事這麽多，難道非要妳死我活，齊心協力，把事情辦好，難道不好嗎？”
　　“好啊。”徐渭想不到沈默竟存著這種幻想，不由哂笑道：“妳只要寫個保證，說自己永遠不會當內閣首輔，我保證妳立刻會成為他們爭搶的香餑餑，張居正會馬上到妳家致歉，再也不會算計妳了。”
　　“唉……”沈默把頭深深埋到雙手間，嘆息道：“明知是個角鬥場，為何人人趨之若鶩？”
　　“內閣乃密勿機要之地，本就易生嫌隙。”徐渭又執壹壺酒，給沈默斟上道：“況且首輔與次輔、群輔之間的地位權力相差懸殊，更易引起排擠，和取代之心……這是設計者的險惡用心，就是想讓內閣裏戰火不斷，當皇帝的便可從容居中，不管想驅逐誰，都會得到壹派的支持，則永遠不會擔心，威福被臣下奪了去。”
　　沈默深以為然道：“不錯，這確實是根源。”
　　“所以要麽不永側身內閣，要麽就拿出渾身解數。”徐渭舉起酒杯道：“就算妳想改變這種傾軋的怪圈，先當上首輔再說！”
　　沈默猶豫壹下，還是與他碰壹下杯道：“承妳吉言……”
　　“妳不覺著，咱們可比以前生分多了。”徐渭見沈默到現在，還沒有把事情說出來的想法，心下有些不快，裝作喝醉了的，話鋒壹轉道：“知道妳是看我拖家帶口了，怕出什麽事情牽累我，可我要是只為了自己的小家，在紹興多好，我回北京為了什麽？”
　　沈默輕嘆壹聲，他怎麽聽不出，徐渭這是在主動請纓。但政壇雲詭波譎，徐渭又大大咧咧的好沖動，實在不適合參與機密。便道：“要想守住三公槐那壹方凈土，妳這個負責人就得保持公正公平，不能再像以前那樣，為我沖鋒陷陣了。”
　　“唉……”徐渭嘆口氣，沒有再說什麽，便與他只管吃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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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兩人喝了整整壹個下午。沈默回到家時，已經是華燈初上了，王寅他們已經知道朝堂上發生事情了，見他醉醺醺的樣子，都十分的擔心。
　　沈默卻壹揮手，大笑道：“不要擔心，我很好，他們壹招將不死我，明天咱們再反將壹軍！”說完哼著小曲，搖搖擺擺的回後院了。
　　“大人唱得什麽？”三位謀士面面相覷，沈明臣小聲道：“好像是什麽春風吹、戰鼓擂，這個世界誰怕誰……好霸氣的曲兒啊。”
　　“看來咱們白擔心壹場。”王寅撚須笑道：“大人依然鬥誌昂揚嘛。”
　　“嗯……”余寅點頭道：“只要大人不灰心，什麽都好說。”
　　“走走，回去吃飯去。”沈明臣笑道：“從中午等到現在，快要餓死了。”他們擔心沈默，從得到消息到現在，壹直沒有吃飯：“有什麽事，明天再說……”
　　沈默回去倒頭便睡，第二天壹早爬起來，便什麽事兒都沒發生似的，去上早朝。
　　誰知在午門前站好隊後，等了半天也不見宮門開啟，直到天蒙蒙亮時，才有太監傳旨出來，曰：‘聖躬微恙，今日免朝。’
　　官員們壹下子議論紛紛，他們本來就對皇帝臨朝聽政、心不在焉而心存疑慮，現在才第三天，竟傳旨免朝，這不得不讓人要問問，皇帝究竟是怎麽了。
　　徐階讓百官安靜，對那傳旨太監道：“聖躬有恙，臣身為宰輔理當探視，請公公代為引見。”皇帝免朝是件很嚴重的事情，他有義務弄清楚。
　　傳旨太監仗著身後有皇帝，兀自道：“皇上病了，誰也不見。”
　　“爾敢阻斷君臣相見！”徐階陰下臉來道：“莫非想效仿劉謹事？”
　　傳旨太監那是老首輔的對手，只好服軟道：“那奴婢給您通稟壹下。”
　　“各位回衙門辦公去吧。”見那太監去了，徐階回身對百官道：“老夫會給妳們個交代的。”畢竟皇帝已經下旨，他也不好違背，今天只能散朝了。
　　百官心說這不玩人嗎？只得怏怏的轉回各自衙門。
　　沈默沒有衙門可去，便想回家睡覺。卻被人從背後叫住道：“沈大人！”
　　回頭壹看，竟然是老楊博，趕緊施禮道：“虞坡公。”
　　“妳要去哪裏？”楊博問道。
　　“回家睡覺去。”沈默苦笑道：“下官還在苦等差事呢。”
　　“既然無事。”楊博笑道：“不妨去我那坐坐？老夫對妳是久仰大名，早就想和妳親近親近了。”
　　“虞坡公說笑了，下官對您才是仰慕久已，早就想登門造訪了呢。”沈默心中壹動，拱手道：“恭敬不如從命。”
　　兩人便壹起去了吏部衙門，在當年高拱所住的值房中，擺開了龍門陣。兩人談天說地，話題很快聚焦在九邊的防禦上，兩人壹個經驗豐富，壹個見解獨到，說出來互相啟迪，互相印證，都感覺十分的快意。
　　但楊博始終沒有把話題往朝堂上引，沈默自然也知趣不提，不過他還是心存感激，因為對他來說，這次會面的意義，要遠大於交談了什麽內容。
　　最後，起身告辭時，沈默才向老楊博深施壹禮道：“多謝老前輩照拂。”
　　“這不算什麽。”楊博撫著大把的胡須，寬厚地笑道：“我就是看不慣他們把別人當猴耍。”說完又低聲道：“日昇隆的事情，我不知情，也從不插手，但畢竟都是老鄉，妳還需給些面子呦。”
　　先市恩，再提要求，山西人的精明盡顯無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