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居壹品

三戒大師

歷史軍事

  數風流,論成敗,百年壹夢多慷慨。   有心要勵精圖治挽天傾,哪怕身後罵名滾滾 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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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四四章 形勢逆轉(下)

官居壹品 by 三戒大師

2018-6-27 16:21

  見兩人鬥雞似的頂上了,沈默趕緊勸解道:“就事論事,不要就題發揮。”
  沈明臣便靠坐在椅背上不說話,余寅卻執著道:“大人,既然決定以民心為重,就得堅持走下去,否則之前壹切努力,都要付諸東流了!”
  “我知道,我知道……”沈默緩緩點頭道:“妳們的意思我都了解,請讓我靜靜地想壹想,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方案。”
  “是。”兩人知趣的起身告退。
  書房中只剩下沈默壹個,他望著泛出裊裊青煙的檀香爐,壹時有些出神……
  在放不放人的問題上,沈默確實有些左右為難了。從本能講,他更傾向於沈明臣的看法,因為他現在的處境,已經不像剛開始那般從容了——在他獨掌東南權柄不到壹年的時候,朝廷更換了贛南巡按,雖然屬於正常調動,但繼任的人選,卻頗為耐人尋味。
  北京派來的這位新巡按,名叫歐陽壹敬。嘉靖三十八年進士,比沈默還晚壹科,名次更是不值壹提,但這位本應不起眼的小人物、僅從七品的給事中,卻在短時間內闖出了偌大的名頭,得了個響亮的綽號——‘罵神’!
  顧名思義,此人罵功深厚,字字如刀,靠壹封封奏疏彈劾過多名三品以上高官,並侯爵壹人、伯爵兩人。結果無壹例外,皆罷。如此輝煌的戰績,也只有號稱‘第壹能戰’的林潤可比,因此兩人並稱‘南林北歐’,為言官界的兩大明星。
  但與林潤的任俠獨行不同,歐陽壹敬似乎更擅長領軍作戰,每次彈劾必定應者雲集,輿論也是壹邊倒的支持,故而戰無不勝、攻無不取,更為令人恐懼。
  不過在朝堂上混得長的都明白,其實他不是壹個人在戰鬥,他身後影影綽綽地浮現著壹個巨大的身影,那才是讓人恐懼的源泉。是的,他就是徐黨剪除異己的急先鋒,壹柄操於人手的鋼刀。
  現在這把刀出現在他的身邊,要說沒有目的,只能是睜著眼說瞎話。不過沈默也知道,自己身為東南經略。總掌六省軍政,又有個欽差大臣的名頭,權柄比胡宗憲有增無減,朝廷同樣不可能完全放心,所以派個位低權重的巡按禦史來監軍,也是題中應有之義……壹如當年的王本固之於胡宗憲。
  雖然歐陽壹敬來到贛南後,壹直頗為低調,到目前為止也沒找過沈默麻煩,但沈默還是通過關系得知,他已經上書就贛南軍政提出意見,據說對官府的懷柔政策大為不滿,直指贛南當政者有畏敵怯戰、縱寇殃民之心。不過這封奏疏被內閣壓住,所以炸響並未罷了。
  但毫無疑問,加之先前的用人失誤,接二連三的消極消息,已經使首輔大人有些不快了,並將這種情緒含蓄的傳達給他。莫名壓力之下,沈默自然本能接受沈明臣的意見,不想再惹麻煩。
  可余寅的意見同樣無法忽視,不止那幾個被綁票的村寨,也不止跟他會面的三十多個畬老。整個龍南、甚至整個贛南的山民都在看著自己,如果不答應換人的要求,導致三人被撕票,自己的壹番努力付之東流不說,從今往後,誰還相信官府能保護他們,誰還敢跟他沈默打交道?整體的方針策略也必須改弦更張,但永絕匪患的黃金時機已經錯過,以後可能再沒有這樣機會了。
  想想朝廷屢屢勞師動眾,耗資百萬的平定贛南,卻壹直治標不治本,使這裏的畬族百姓長久不得安寧,沈默又覺得不應私心太重,還是遵照規律做事最重要。
  經過近壹個時辰的權衡,他終於下定了決心,把兩人叫進來,神色平靜道:“我意已決,照原計劃進行。”余寅的臉上露出壹絲難得的笑容。
  沈默見沈明臣也沒有再反對,便問道:“莫非句章兄失望了?”
  “呵呵,不是。”沈明臣搖頭笑笑道:“方才在外面,我和君房兄合計出個法子,似乎可以兩全。”
  “果有此事?”沈默驚喜道:“還不快快道來!”
  “還是讓君房說吧。”沈明臣笑道:“這主意主要是他想出來的。”
  余寅微微壹笑道:“不敢居功。”便將壹個‘連環計’和盤托出。
  沈默聽了擊節叫好道:“此役過後,君房兄必然揚名天下!”
  余寅卻正色道:“學生不求聞達於諸侯,但求跟著大人做些為國為民的大事,請大人不要把學生推到風頭浪尖。”
  沈明臣聞言笑道:“君房兄有古人之風,實乃我輩之典範啊。”
  沈默笑著點點頭,沒有說話。
  ※※※
  當天下午,沈默便親筆寫信給內閣,向徐元輔備述當下之利害。並將余寅的計策和盤托出,請求徐階能支持他繼續實行既定的方針。而後當天夜裏,便八百裏加急快遞京城,實指望著在下壹步行動之前,能獲得元輔大人的首肯。
  於是他授命龍南縣令郝傑為談判官,用盡各種手段,想方設法跟對方拖了七八天……這是八百裏加急往返的最短時間,沈默終於得到了徐閣老的回復和壹個不好的消息。
  徐階的回信中只有簡約而不簡單的三個字,曰:‘知道了。’好似是同意他的意見,卻又不承擔任何責任,給予的支持十分有限;而另壹方面,歐陽壹敬的奏疏終於被公開,果不其然,立即引起了軒然大波。自從嚴嵩去後,活躍非常的言官們,立刻跟風上書彈劾沈默‘失機養寇’、‘怯懦畏戰’、甚至是‘擁兵自重’,到消息發出時為止,通政司收到的此類奏章,已經超過了十本。
  沈默憤怒了,他深感遭到了徐階的背叛,自己在北京呆著好好的,是為何被派到東南來的?若不是他們非要整倒胡宗憲,東南又怎會再次陷入風雨飄搖?現在自己毫無怨言的為他們擦屁股,卻成了豬八戒照鏡子,裏外不是人了。
  果然是人善被人欺,馬善被人騎啊!在這麽繼續裝孫子,真要被人當成時孫子了。沈默立刻寫信給自己的同窗好友——老子都被欺負成這樣了,妳們就看著辦吧。
  然後他也不再猶豫了,立刻下令將李珍提到經略府中,依舊用山珍海味款待之。為什麽說‘依舊’呢?因為這些日子,沈默經常讓人請他吃飯,有時候是沈明臣出面,有時候是郝傑,甚至余寅都做過東。但無論是誰,都不和李珍談什麽,就是單純吃飯,吃飽喝足便讓錦衣衛把他送回去……不是送回牢裏,而是包下了壹間青樓,只為李珍壹人服務。
  每每看到李珍在前呼後擁下招搖過市,龍南百姓羨慕的無以復加,實在沒想到造反被抓了,不僅不用砍頭,還能享受皇帝般的待遇,不少人都說,早知這樣,咱們也拉起隊伍造反了……
  不止他們沒想到,就連李珍也很錯愕,自被捕後,他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,不管遭受怎樣的折磨,都不能給死鬼老爹丟人,可誰曾想,不禁沒被砍頭,甚至都沒挨壹下打,就光享受去了。這讓他在樂不思蜀之余,始終忐忑不安,不知官府到底想幹什麽。
  這次借著吃飯的機會,他終於忍不住對上首的沈默道:“哎,妳到底打的什麽主意?再不說我就……我就不吃了!”話雖如此,他還是緊緊攥著啃了壹半的豬蹄,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。
  “還是多吃點吧。”沈默微笑道:“吃完也好送妳上路。”
  李珍聽了壹陣楞神,然後忍不住顫抖起來,手壹松,豬蹄落了地,眼圈當時就紅了,聲音喑啞道:“這天……終於還是來了……”說著說著,竟吧嗒吧嗒落下淚來,低聲飲泣道:“我爹說的沒錯,豬養肥了是為了殺的。”
  讓他這壹哭,沈默等人先是錯愕,然後爆發出壹陣大笑聲,沈明臣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道:“蠢物,難道我們拿山珍海味餵妳,是為了殺了過年?”頓壹頓,勻勻氣息道:“何況現在離著過年還早哩。”
  “興許想做臘味。”李珍小聲道。
  登時又是壹片大笑聲,笑完了,沈默才迎上李珍幽怨的目光道:“本官的話看來有些歧義,其實我是要放妳回去。”
  “什麽?”李珍大張著嘴巴,連小舌頭都能看見了:“妳說什麽?”
  “放妳回去。”沈默重復確認道。
  “我沒聽錯吧?”李珍難以置信道。
  “沒有。”
  “有什麽條件?”李珍也不是傻瓜。
  “沒有。”沈默還是這倆字。
  “為什麽?”李珍的大腦有些短路。
  “妳的人抓了幾位畬老作交換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所以咱們的緣分盡了,從此往後天各壹方,不能相見,只能懷念了。”這話又讓沈明臣等人忍俊不禁,可又不敢笑,只能憋在肚子裏,心說原來大人是個冷面笑匠。
  李珍卻壹臉激動道:“原來如此。”好壹會兒,他才恢復平靜道:“雖然咱們是兩家交戰,但大人此番待我不薄,李某無以為報,只能敬您壹杯酒了。”
  沈默點點頭,端起酒杯與他共飲,語重心長道:“回去後幹點別的吧,造反沒明天的……”
  “如果大人想讓我當內應,那是不可能的。”李珍面色變了變,咬牙道:“我是李文彪的兒子,不能幹給我爹丟臉的事兒!”
  沈默似乎被他堵得沒了詞,幹笑兩聲道:“好,我就喜歡妳這種漢子,我不說別的人,咱們真刀真槍戰場上見!”
  李珍深深看沈默壹眼,頗有些氣概道:“如果有壹天情況倒過來,我也會放大人壹馬的!”
  “那我先謝謝妳了。”沈默有些哭笑不得道。心說壹號計劃沒成功,看起來也不是壞事……指望這個沒譜青年,還不把戲都演砸了。
  好在二號計劃的主角不是他。
  ※※※
  沈默沒有食言,酒足飯飽之後,便讓朱五送李珍出城換人。誰知還沒出經略府大門,便被人攔住了。
  阻攔的正是歐陽壹敬,雖然只是個小小的巡按,但也算是欽差大臣,何況他背後還連著徐階,所以朱五也不敢造次,只能壹邊應付著,壹邊讓人趕緊去報信。
  不壹會兒,沈默的侍衛長出來,對歐陽壹敬抱拳道:“巡按大人,經略有請。”
  歐陽壹敬看看朱五,沒有動彈,直到三尺說:“放心,您出來之前,朱五爺不會動的。”歐陽壹敬這才放了心,甩甩袖子,也不用他引路,便徑直進了院去。
  朱五探尋的望著三尺,意思是,大人到底什麽指示?三尺輕聲道:“讓何大俠帶人去交換吧,妳在這等著就行了。”
  於是何心隱帶隊去換人,朱五坐在門房裏安心喝茶。那廂間歐陽壹敬在沈默那裏喝了壹肚子茶水,又被他雲山霧罩的侃了壹通,暈暈乎乎的就出來了。走到院中讓風壹吹,才醒悟過來道:‘我是來幹嘛的呀?怎麽這樣就出來了?’但再回去的話,又太沒面子,只好先去把李珍拿到手中再說。
  誰知到了門房壹看,他就急了,哇哇大叫道:“怎麽沒人了?”
  “有——有人!”朱五拖著長音從門房中出來,殷勤笑道:“俺在這呢,巡按大人有何吩咐?”
  “其他人呢?”歐陽壹敬朝朱五身後張望道。
  “不用看了,他們都走了。”朱五滿面笑容道:“只有在下奉命在此等候大人?”
  歐陽壹敬先是壹楞,旋即明白了……是啊,只要朱五呆這兒別動,就不算違反對自己的承諾,至於其他人做什麽,經略大人可沒打包票。
  “這……這是欺詐!”歐陽壹敬氣得跳腳道:“我抗議,哪裏還有封疆大吏的氣度?!”
  “這是我自己的理解,跟大人無關。”朱五面色轉冷道:“小子,不要給臉不要臉,我就不信妳這輩子,沒幹過壹件見不得人的事兒。”
  歐陽壹敬心頭壹緊,他看清對方穿得可是明黃色的飛魚服,想找自己的把柄並不是什麽難事。但兀自嘴硬道:“妳不用嚇唬我,我平生問心無愧!”
  “是麽?”朱五淡淡壹笑道:“我怎麽聽說,妳昔年曾在居喪期間納了房外室,還生了個兒子呢?”
  歐陽壹敬登時通體冰涼,他在中舉人後、中進士前老母病喪,只得回鄉守孝三年,鄉居本就無聊,何況服喪期間禁止壹切娛樂,甚至連房事都要暫停。少年風流的歐陽大少,終是沒按捺住心頭的欲望,偷偷在外縣金屋藏嬌,時不時過去幽會壹番。服闋後便立刻將大著肚子的外房帶到京城待考,等數年後衣錦還鄉時,他把外生的兒子瞞了壹歲,順利上了族譜,誰也沒察覺有何不妥。
  他壹直覺著這件事做得天衣無縫,而且這些年以直言敢諫的面貌示人,歐陽壹敬更是註意個人形象,絕口不提此事。誰知這麽隱秘的事情,還被對方偵知,錦衣衛的本事,果然讓人毛骨悚然啊。
  至少歐陽壹敬是蔫了,他氣勢洶洶的到來,卻只能垂頭喪氣的走掉。這種赤裸裸的威脅,對大多數人十分管用,就算歐陽壹敬不怕丟了烏紗,卻也怕被搞倒搞臭,身敗名裂。
  ‘是人就有弱點,就可能被威脅。’朱五日後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……直到他遇見個叫海瑞的家夥,才知道壹樣米養百樣人,妳沒法把話說那麽絕對。當然這是後話。
  ※※※
  換俘行動很是順利,天還沒黑,何心隱便帶著神色委頓的幾位畬老返回了。
  經略府裏早就做好了迎接準備,沈默親自迎到門口,朝三人鞠躬致歉道:“是本官考慮不周,讓老人家受苦了。”幾人受寵若驚道:“要不是大人搭救,我們就要被宰了下酒,救命之恩,已經無以為報,您千萬不要再折殺我們了。”
  “哈哈,好,不說了。”沈默歡聲笑道:“咱們進去吧。”於是先按照當地習俗,讓三人在門口跨過火盆,然後請崔太醫為他們進行全身檢查,看看有沒有落下什麽傷病;再然後侍女領著他們去沐浴更衣,並有全身按摩伺候。
  等變得幹幹凈凈、裏外壹新的三位畬老出現沈默面前時,已經是壹掃晦氣、神清氣爽了。
  “請入席吧。”沈默早為他們擺好了壓驚宴,笑容可掬地站在那裏。
  三人互相看看,按照方才商量好的請沈默坐下,然後用畬族的大禮進行參拜。
  來贛南已經幾個月了,沈默已經基本了解了畬族的習俗文化,知道這是僅次於跪拜祖宗上蒼的禮節,乃表示臣服,永不背叛的意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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