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13章 梟西厄斯的寸進

　　“妳不信？”
　　好像看懂了林三酒的表情，黑夜籠罩下的盧澤——那壹張仍帶著舊日少年眉眼痕跡的臉上，浮起了壹個近乎無辜的笑容。
　　“妳是不是以為，宮道壹早就暗中為我鋪好了壹條通往失敗或死亡的路，”梟西厄斯平靜地說，“就像埋在我前方的地雷壹樣……他是死是活，不影響我是否會踩上地雷，對吧？”
　　林三酒確實就是這麽想的；只是她的脖頸僵直著，點不下去頭。
　　“我既然敢拿他的好處，自然是因為我已經有了把握。”
　　伴隨著他低低的話音，林三酒覺得自己的余光裏似乎有什麽模模糊糊的東西，正從身後、身邊的空地上慢慢站起了身，壹個接壹個地立在了黑暗裏，卻比夜色更黑沈。
　　仿佛是視野未能完全貼合世界，在角落裏留下了漆黑的空洞，每壹處都像漏風了的眼洞，從四方凝視著林三酒。
　　她想要轉頭去看究竟發生了什麽事，但是她幾次努力，都沒法把眼睛從梟西厄斯的面孔上拔開——不是不能，是不敢。
　　“宮道壹對我，可能原本確實是有計劃的。但是我怎麽會讓他的計劃順利實施？”
　　梟西厄斯笑了壹笑，就像老友拉家常壹樣，說：“我知道，他要達成目標的唯壹機會，就是妳剛剛發現盧澤之事的時候，妳在悲傷憤怒、情緒沖動之下，會對妳以為是幻影的宮道壹動武。只有在這種倉促沖動的情況下，他才能順利死在妳的手上。否則等妳冷靜下來，他的希望就落空了。壹旦錯過這個機會……用他自己的話來說，可能就再也沒法重來壹次了。”
　　宮道壹對他撒謊了，林三酒暗暗心想。梟西厄斯居然沒發現？
　　仔細想想的話，怎麽可能呢？
　　宮道壹的目的，怎麽可能是為了要“死在自己手上”？
　　他可能只是恰好想要結束生命，想要在今天自毀罷了，但是具體死在誰手中，或許只是看情況發展的事——為了能給瑪瑟復仇，林三酒遲早還是再會對他動手的，不存在什麽“今天才是唯壹機會”這種事。
　　所以，宮道壹埋下的陷阱，就藏在他告訴梟西厄斯的這個謊言中吧？
　　“我知道了這壹點後，就掌握了先機。”
　　梟西厄斯的眼睛越過林三酒，看向了她身後。天色太昏暗了，她無法從對方的瞳孔裏看出來，她身後究竟站著壹些什麽東西。
　　“只要我悄悄加快事件的進展速度，不給妳也不給宮道壹任何喘息之機，逼妳在短短壹個下午內就找到瑪瑟、發現盧澤之事的真相，那麽不管宮道壹再怎麽不甘心、再怎麽不願意破壞規矩，他也必須要像壹個敬業的演員壹樣，準時趕到現場，死在妳手下。”
　　林三酒仍然在思考著宮道壹向梟西厄斯說謊的動機，因此壹時沒有說話。
　　“還記得我派去找妳的那兩人嗎？”梟西厄斯忽然問道。
　　那個假禮包和假清久留——
　　仿佛感覺到了她的念頭，梟西厄斯點了點頭。
　　“妳以為我的目的，僅僅是為了給妳餵下那種水，拖住妳，不讓妳去打擾我接收盧澤身體而已嗎？”他語氣平緩地說，“妳沒有好好想過麽？那時我已經知道妳的位置了。要殺死妳的話，我隨時都可以自己動手，我被削弱得再厲害，也比平凡的進化者強多了，對不對？可我為什麽多此壹舉，派出了那兩個我早就知道肯定要失敗的人？”
　　為什麽？
　　林三酒楞楞看著梟西厄斯。在夜幕之下，她產生了壹種古怪荒誕的感覺：在說話的時候，她已經被梟西厄斯壹個人給包圍起來了。
　　身後落石城空蕩遼闊，夜風在呼吸間就能行走天地；可是她現在卻好像連轉身也轉不動了——動物在遇見無法抵抗、無法逃避的危險時，會本能性地裝死，她渾身的神經肌肉似乎也認為，此刻只剩下“壹動不動地熬過去”這壹個選項了。
　　明知道不該，但林三酒真希望，此刻她不是獨自壹人面對梟西厄斯的。
　　“醉翁之意不在酒……我是為了要用危機感逼出宮道壹。”梟西厄斯平靜地說，“在他看來，是妳差點被陌生人給害了。我要提醒他，末日世界中充斥著機會主義者，不能讓妳在精神分裂的狀態中再繼續下去了，否則妳可能會有生命危險。我也需要妳馬上從精神分裂中恢復清醒啊。因為只有壹個清醒的妳，才是壹個好棋子，才能去追尋瑪瑟，加快推動事件進展……不得不趕著去送死的宮道壹，才不會有時間為我布置惡果啊。”
　　“他……他對妳說謊了，”林三酒低聲說。
　　梟西厄斯搖了搖頭。
　　“沒有。”
　　“妳怎麽知道？”
　　“因為他什麽也沒有對我說過。”梟西厄斯答道。
　　“妳……什麽意思？”
　　梟西厄斯擡起手，仿佛帶著壹點新奇感似的，慢慢地撫摸過了盧澤的面頰，嘴角，脖子……最後停在了喉結上。他很滿足似的嘆了口氣。
　　“不管是妳，瑪瑟，還是宮道壹，妳們都誤會了壹件事。妳們都以為，在我拿到盧澤的身體以後，我需要壹段時間把它消化吸收，才能把它徹底為我所用。”
　　難道不是嗎？
　　林三酒楞了壹楞。
　　“壹般而言，確實是這樣。我以前每收納壹個進化者，都要在他們身上花時間和功夫，才能將他們本人的意誌、靈魂都漸漸洗幹凈，將‘我’灌註進去，才能讓他們成功變成我的‘身份’。這個過程對我而言，也是壹種消耗與磨合。”
　　林三酒明白了。
　　不管是當初的小綠鶴，還是後來山林裏的余淵，在梟西厄斯最初掌握了他們的身體時，他們依然存活著——只需合適的契機，他們就能醒來。
　　可是盧澤不壹樣。
　　“要把壹個原本屬於他人的東西，逐寸逐寸變成我也能如臂指使的身體，自然需要花費不少功夫。”梟西厄斯說到這兒，笑了壹笑。“不過，盧澤的身體裏，是空的啊。就好像是上天專門為我量身準備的壹架戰車，我只需要坐進來就行了，能花我多久呢？”
　　壹股林三酒難以言明的情緒，仿佛生著無數尖刺的巖漿，筆直地沖上了她的頭腦，滾燙銳利，割得她神經隱隱作痛；在那壹刻的情緒下，林三酒終於沖破了壹直囚禁著她的、恐懼形成的牢籠。
　　她早就隱隱感覺自己被什麽東西給包圍了，四周早就沒有了出路，因此她不躲不逃，反而壹頭就朝面前的梟西厄斯撞了上去——意識力激蕩流轉，在她身上壹下下地跳躍沖擊著，仿佛在挑戰每壹只膽敢伸過來的手；【畫風突變版壹聲叮】打開了，從她的兩只手之間劃出了嘶吼般的風。
　　如果眼前這壹個名叫盧澤的人，已經沒有再救回來的可能了，那麽不妨完成瑪瑟的心願吧。
　　梟西厄斯簡直好像是帶著壹點同情似的，稍稍歪了壹下頭，讓他看起來甚至有壹點接近人類了。
　　“很以自己的能力為豪麽？”
　　在林三酒的雙掌即將在盧澤身體兩側上合攏的時候，梟西厄斯淡淡地說道——就好像他壹點也不意外，更絲毫不覺得林三酒的攻擊，值得自己去閃避。
　　怎麽辦到的？
　　她的速度已經迅捷如雷電壹樣了，從驀然暴起到襲近梟西厄斯，連壹眨眼的工夫都沒有；但就在這連壹眨眼也不夠用的時間裏，梟西厄斯卻能夠好整以暇地把壹句話說完，就好像他的言語，不知道怎麽能夠獨立行走於時間之外。
　　林三酒就沒有這種能力。
　　假如她也可以在壹眨眼的時間裏，不急不緩地說完壹句話，那麽她要說的話會是這壹句——“妳以為我的攻擊目標，真的是妳嗎？”
　　不及碰上盧澤的身體，【畫風突變版壹聲叮】在林三酒雙臂壹振、重新拉開雙手的同壹時刻，就被關上了。
　　她的雙臂就像是天鵝展翅壹樣，分開、舒展，劃越空氣，展開了羽翼似的半圓的弧度；她的全副註意力，都灌入了自己的雙臂和後背上——在林三酒撲向梟西厄斯的那壹瞬間，她就感覺到了：剛才余光中壹個個接連立起的模糊黑影，已經籠上了她的身周和後背。
　　原本是天地昏黑、夜風長涼的夜晚，在那片刻裏，被模糊波動著的黑影給充斥了，讓她覺得自己好像壹失足跌入了深深的黑湖裏，只有昏暗不清、起伏波蕩的湖水，想要吞沒她，將她永遠壓入深淵。
　　林三酒急速劃向身旁的雙手裏，打開了“種子”。
　　那些黑影究竟是不是人形，其實她也只有壹個直覺性的猜測，可是她從未懷疑過自己這份直覺；它們離得這麽近，如果會呼吸的話，那麽早就把林三酒的耳際都染熱了，所以壹定是來不及從她的雙手下逃過的——
　　幾乎就在這個念頭升起的時候，“種子”劃過了什麽也沒有的半空，就像壹張張大了，又失望了的嘴。
　　哪去了？
　　林三酒心中壹驚，急急壹擰頭，發現剛才那些模模糊糊的黑影並沒有消失；它們仍舊遠遠近近地站著，像漆黑的空眼洞壹樣看著她，離她最近的也有壹拳之隔。
　　到底是什麽東西，怎麽會退得這麽快？
　　“妳仔細看，”梟西厄斯擡起壹只手，指向了壹個黑影。不知什麽時候，他已經站在林三酒身邊了。“有妳認得的熟人嗎？”
　　“妳在說什麽？”林三酒下意識地反問了壹句，可最後壹個字卻突然卡在了嗓子裏。
　　那些黑影確實面目模糊，輪廓不清，但是她卻依然感到了……熟悉。
　　林三酒吞下了隱隱的戰栗，瞇起了眼睛。
　　離她最近的那壹個黑影，不論是形貌、身高還是面孔上的起伏陰影，都讓她想起了壹個人……壹個她很多年都沒有想起過的人。
　　“田鼠？”
　　她甚至有幾分不確定了，田鼠長什麽樣來著？是他嗎？當年在極溫地獄裏遇見的人，怎麽會在這兒？
　　“在我獲得盧澤之後的十分鐘內，我與這具身體就已經達到了壹個完滿融合的程度……我從沒有想過，我居然可以隨心所欲地產出新人格。”
　　梟西厄斯平和地說：“每壹個新生出的人格，都是壹個平時有獨立意識，獨立能力，卻依然隨時會為我讓位，為我所用的完美‘身份’。我再也不用壹個個去找進化者，收服他們了……第壹個人格的能力，解釋起來有點復雜，不過妳肯定能明白。
　　“壹個人投下的影子裏，藏著她過去殺的人，犯的錯，走的遠路。我可以站在那個人的影子裏，探尋他的過去，觀望他的現在。我可以壹揮手，讓以前因她而死的人重新從影子裏站起來，向她尋仇，也可以讓他再度被自己影子所展現出的錯路所迷惑，陷入其中，再也走不出來。
　　“妳不是想知道，我怎麽能肯定，宮道壹沒有來得及為我安排惡果嗎？很簡單。答案是，我壹直站在他的影子裏，看見了他當時的壹舉壹動，也看見了他過去走的路，留下的每壹個犧牲品……那可真是壹截充滿了人類嚎哭聲的影子啊。”
　　梟西厄斯說到這兒，頓了壹頓。
　　“在我發現了妳的存在之後，之所以沒有立刻殺了妳和妳的朋友們，是因為宮道壹阻止了我。我們當時都清楚，這個暫且保住了妳們壹行人性命的人，卻會在不久的未來裏，被妳自己殺掉……Karma的本質，果然是壹種諷刺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