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百零三章:萬眾壹心

　　不能讓，絕不能讓。
　　整個縣衙，已是人聲鼎沸，好不熱鬧。
　　數千上萬人滔滔大哭，眾人拜倒在地，淚滿了衣襟。
　　前幾日，還病的要死的方老爺子，此時卻跪拜在了最前面，朝著歐陽誌就是大哭。
　　“青天老爺哪，您得為我們做主啊，從去歲到今歲，咱們縣中上下踴躍納稅，哪壹個不是傾盡家財……為了修這條路，咱們縣裏貸銀近二十萬兩……可如今呢，如今這路卻是便宜了別人，縣老爺，這世上豈有這樣的道理啊……”
　　“使君……您得做主啊。”
　　眾人哭成了壹團。
　　日子沒法過了。
　　歐陽誌面上……是沈默。
　　他這等沈默，讓從前心驚膽戰之人，現在卻莫名的有了幾分信心。
　　這位縣老爺壹看，就是謀定而後動之人，瞧瞧他這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樣子。
　　歐陽誌方才徐徐道：“此事說難也難，說易也易，其他縣的事，本官只為壹地父母，也幹涉不得，可諸位的委屈，本縣豈有不知，既如此，那麽……不妨……本縣與妳們壹道上奏，請陛下做主。”
　　壹道上奏……
　　細細想來。
　　確實沒有錯。
　　涿州二縣，畢竟不在歐陽縣尊的管轄之內，就算想要管，那也是鞭長莫及。
　　這事，還真得朝廷來主持公道。
　　眾人竊竊私語。
　　“聽說這縣尊，曾經伴駕陛下左右，很受陛下的賞識，他既是讓天子做主，想來，壹定是有信心的。”
　　“眼下也只能如此了。”
　　方老太爺拜倒，二話不說：“既如此，縣尊要如何上奏？”
　　歐陽誌沈默良久，才又道：“既有不平，自當不平而鳴，有冤屈，當泣血而告。”
　　“……”
　　壹幹人終於是慢慢的散了。
　　方老太公被人攙扶著出了縣衙，忍不住吮了吮手指頭，這手指頭上……還有殘血。
　　他晃悠悠的出來，在這外頭，那周武等人卻已上前，拜下道：“老太爺怎麽說？”
　　方老太爺便和其他的士紳交換了壹個眼色。
　　別看他們平時自稱自己是詩書傳家，別看他們滿口仁義道德，別看他們到了歐陽誌面前痛哭流涕，可這時，眾人交換了壹個眼神，方老太爺面上沒有表情，眼眸閃爍著什麽，淡淡道：“怎麽說，還能怎麽說，這路上，絕不許有外縣的人！”
　　周武便二話不說，在這寒日裏脫了外衫，裸露出隆起的肌肉，壹旁的莊戶給他遞來了長棍，他長棍壹指，大喝道：“打他娘的！”
　　接著，人潮湧動，紛紛振臂：“拼了。”
　　……
　　械鬥………
　　幾乎是宗族社會的傳統運動，壹村壹姓，為了壹個水源，為了壹塊田，甚至是作為娘家人，給自己嫁出去的女人出壹口氣，任何理由都可能令整村，整姓，甚至是壹個鄉的百姓出動，拿出各種武器，流血搏命。
　　這是貫穿了自秦漢以來的傳統，壹聲號召，便是無數人響應。
　　更何況，這壹次是為了那可以帶來無數財源的道路，二十五萬兩啊，不拼命，以後還擡得起頭，做得了人嗎？
　　瀝青路上，首先通的，不是馬車，而是烏壓壓的人，手持著棍棒的人，瘋了似的沖上這路。
　　踩著……竟還很舒服。
　　這是我們的！
　　張牙舞爪的人，粗通兵馬之道，道上得有人，道路兩側的林子裏，也要有人護住……
　　數千人聞風而動，咬碎了牙齒……
　　…………
　　錦衣衛的快馬，瘋了似的抵達了北鎮府司。
　　牟斌嚇壞了，又瘋了似的要入宮。
　　在大明宮裏，卻又是另壹幕場景。
　　此時，弘治皇帝正手搭著案牘，他的手指頭敲擊著，打出有節奏的咯咯聲，他的眼睛看著某個地方出神，壹副若有所思的樣子。
　　在案牘上，是壹沓沓的奏疏，這是這幾日來，送入宮中來的彈劾奏疏。
　　弘治皇帝嘆了口氣。
　　果然……還是來了啊。
　　在這無數彈劾奏疏，振振有詞，引經據典，義憤填膺的背後，又何嘗不是恐懼呢
　　歐陽誌在定興縣的變法，遲早有壹日是可能推廣出去，可能禍及到他們的家族。
　　與此同時，士林早已沸沸騰騰，怨聲載道。
　　弘治皇帝對這些，不是不知道。
　　他所痛苦的是……當初教導自己如何施行仁政的師父王鰲，竟也成了反對他的重要骨幹。
　　弘治皇帝揉了揉太陽穴，露出了痛苦之色。
　　變法何其難也。
　　哪裏是壹朝壹夕可以改變。
　　非大智大勇，方可成功。
　　他心腸軟，能堅持到現在，已是難得了。
　　可是……弘治皇帝腦海裏，想到了皇孫，他面上雖是痛苦，可最終……他突的眼眸壹張，目光流轉，卻顯得無比的堅定，口裏道：“這些奏疏，統統留中。”
　　“是。”壹旁的宦官低眉順眼的頷首。
　　“召太子和繼藩進宮吧。”弘治皇帝又苦嘆了口氣，而後喃喃道：“朕想找人陪朕說說話。”
　　…………
　　朱厚照和方繼藩二人，馬不停蹄的趕來了。
　　其實他們早想來了。
　　方繼藩是個睚眥必報的人。
　　被人罵的這麽慘，這還了得現在他看到讀書人，眼睛就冒火，再好的涵養，也壓不住內心小脾氣的火爆。
　　二人見了弘治皇帝，行禮。
　　弘治皇帝起身，背著手道：“走壹走？”
　　方繼藩和朱厚照對視壹眼，有點心虛了。
　　這反應……
　　咋了？
　　於是方繼藩幹笑道：“陛下……請問，陛下……可是太子殿下又惹您不高興了？”
　　朱厚照頓時感覺自己的背脊被人狠狠的插了壹刀。
　　弘治皇帝搖搖頭道：“人有喜怒哀樂，本屬平常，太子是朕的兒子，朕氣他做什麽？”
　　“……”方繼藩討了個沒趣，只能尷尬壹笑，卻是放下了心，陛下連太子都可以原諒，那麽……想來，自己應當是安全的，他忙道：“兒臣萬死。”
　　弘治皇帝默然的領著二人走了幾步，突然道：“太子……”
　　朱厚照上前，忙道：“兒臣在。”
　　弘治皇帝淡淡道：“妳那會動的車，如何了？”
　　“還在研究呢，有幾個問題沒有解決，不過……已有壹些眉目了。”朱厚照說起了自己的車，頓時露出了自豪之色：“現在的鋼材，還是差了壹些，這些日子，不斷在試制鋼材，若是能成，就妥當了。還有車床……”
　　“噢。”弘治皇帝笑著點頭。
　　其實對於會動的車，他沒有太大的興趣……
　　會動又怎麽樣呢？
　　想來，只是好玩的好意兒吧。
　　可弘治皇帝看著樂不可支的想要解釋蒸汽機車的朱厚照，眼眶竟微微有些紅，眼角有些濕潤。
　　“父皇，妳咋了，母後罵妳了？”朱厚照察覺到了父皇的不同尋常，忍不住激動的要跳起來。
　　方繼藩：“……”
　　弘治皇帝吸了吸鼻子，眉毛微微皺起。
　　方繼藩忙道：“殿下，不要胡說，陛下……只是被風沙吹了眼睛。”
　　“可是沒有風啊。”朱厚照是個真正耿直的人，他比較較真，不喜歡玩這壹套沙子進了眼睛裏的把戲。
　　方繼藩忍不住在心裏想，陛下生了這麽個玩意，壹定是人間慘劇吧，上輩子得造了多少孽啊。
　　弘治皇帝卻沒有動怒，他笑吟吟的看了方繼藩壹眼：“方卿家……妳歷來聰明，妳來說。”
　　方繼藩咳嗽壹聲，他想了想，看了弘治皇帝壹眼。
　　若是不仔細看，方繼藩都沒有意識到，弘治皇帝只短短時間不見，頭上又多了許多的華發，眼角的皺紋更深刻了，全無人到中年的朝氣，有的……卻是壹股子暮氣。
　　方繼藩突然心裏很有感觸，嘆口氣道：“兒臣若是猜得不錯的話，陛下此時心裏壹定在想，太子因為有壹個好父親，所以陛下才羨慕太子可以無憂無慮。而陛下壹定又在想，陛下卻沒有好父親，所以……才如此操勞吧。正因為陛下沒有壹個好父親，所以陛下才希望成為天下人的好皇帝，才希望做太子的好父親。”
　　弘治皇帝聽著方繼藩的話，心裏有所觸動。
　　方繼藩感慨道：“所以太子殿下，真是幸運，而陛下……固然得天命，卻有諸多的不幸。陛下，兒臣若是說錯了，求陛下寬宏大量，只當這些都是兒臣的胡話。”
　　弘治皇帝卻是微笑的看著朱厚照。
　　朱厚照咋舌，便忙擡頭道：“今日的天氣，真好啊。”
　　弘治皇帝沒好氣的搖了搖頭，卻認真的端詳了方繼藩壹眼道：“方卿家說的不錯。真讀太祖高皇帝的生平，年幼時，總有許多疑問，太祖高皇帝為何做這麽的事，他殺勛臣，廢丞相制，建內閣，先用錦衣衛，後又罷黜錦衣衛，因為壹個空印案，便大加殺戮……為何他這壹輩子總是這般的不肯停歇，以至於臣子們，人人自危，勛臣們遭難者，不計其數。”
　　弘治皇帝背著手，接著道：“可朕年紀越長，越是能明白他了……朕……也不可避免，非要折騰下去不可，只是……這是禍是福呢？”
　　…………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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